60. 芳芳纺织厂(12)
“阿言。”
曲让尘小声说。
他将手伸过来,一双洗得干干净净的手心里,放着一只发夹。
介于青蓝之间的颜色,上面贴着碎碎的小钻,夹在一张硬卡纸上,被塑料袋好好地包住。
这是一个要花七块钱才可以买到的发夹。
这是曲让尘灰尘扑扑,在垃圾堆里捡瓶子的一个月。
“给你。”
他说。
“你买这个,要捡好多瓶子吧。”
闵朝言伸出手接过来,打开包装袋。
曲让尘是没有零花钱的,他身上的衣服还是三年前那件。当时过于宽大,现在过于紧绷。
“忘记了。你戴戴看?”
曲让尘摇摇头,唇边扬起小小的弧度,眼中满是期待。
他看着闵朝言。
闵朝言把包装拆开,将发夹放到曲让尘手里。
“喏,你给我戴。”
她说。
曲让尘的眼中闪烁着亮光,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将她耳边的发丝梳理好,动作轻得如同一阵风,唯恐伤到那怕是一根头发。
他的视线那样专注。
粗糙得手指划过闵朝言脸颊的一点肌肤,她微微眯起眼。
从相遇的那天开始,她就觉得曲让尘很有意思,直到今天也是。
曾经,
曲让尘是她见过的最空洞的小孩。
他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好像商店里廉价玩偶的玻璃眼珠子,不是活着的。
如今,
曲让尘是她见过的最专心的小孩。
他的世界里还是什么也没有,他不关心别人,也不关心自己。
他所有的目光都落在闵朝言身上,
——好像除了她,他的世界里空无一物。
即使是最忠诚的狗也会知道在雪天里寻找温暖的角落,但曲让尘却会一次次在冬天穿着包浆破洞的棉衣,冻得瑟瑟发抖,坐在天井里等着闵朝言下楼。
当曲让尘说自己“想挣钱”时,闵朝言以为他终于要给自己买一件外套了。
结果他跑到垃圾场里捡了一个月的瓶子,买回来一个不能吃也不能喝的发夹。
“好看。”
他低声说着,将双手收回去。
只有八岁的男孩子,手上的伤口层层叠叠。
闵朝言低下头看看自己的白净柔软的,甚至连重物都没有提过的手,又看看曲让尘手心里那道深深的伤疤,轻轻皱起眉。
“对不起。”
曲让尘说。
“为什么道歉?”
闵朝言抬头问。
“你不开心。你可以打我。”
曲让尘说着,眼中有一点期待。
“不要,我不喜欢打人。”
闵朝言摇头,拿出口袋里的雪花膏,里面只剩下小半盒,是她用剩下的。
“我不喜欢这个味道了,你用。”
她把雪花膏递给曲让尘。
这是实话,暑假前郝升祺送了她一套新的擦脸油,上面都是字母,闵朝言看不懂。
但是比这个香很多,而且摸起来很清爽,闵朝言于是抛弃了雪花膏,一直放在桌子上,今天出门时想起曲让尘,干脆废物处理扔给他。
“好。”
曲让尘的唇瓣勾起一点,他双手接过这份“回礼”。
“这个不用会长霉,你不能再收起来了。你的手好粗好难看,我不喜欢。你要把手弄好了,才可以摸我头发。”
闵朝言吓唬他。
“!我,我会用的!”
曲让尘马上保证。
闵朝言满意地笑。
因为闵长风对狗毛过敏,所以虽然攒到了足够的钱,但闵朝言没能拥有一只小狗。
但是,她现在有一个更加可爱,更加忠诚的宠物了。
闵朝言伸出手,轻轻摸着曲让尘的头发,像是小主人在爱抚乖顺的小狗。
男孩脸颊红红的,蹲在她身前,低下头,轻轻把自己的下巴放在她的膝盖上,安心地闭上眼睛。
傍晚的风在天井中回旋,落叶在其中舞动,又下坠,落在她与他重合的影子上。
1099年的秋天悄然到来。
闵朝言升上了六年级——她跳了两级。
她本来就是全年级成绩最好的孩子,在三年级的时候老师就有和闵长风提出过让她跳级。
闵朝言拒绝了,因为她不想和自己那两个十分吵闹的朋友分开。
但这次,她同意了,
因为这次,她和朋友们无论如何都要分开了。
那是开学前一周,闵朝言和白百福在天井里坐着,两个孩子都没说话,默默吃着嘴里的橘子软糖。
“我下学期,就要去公立小学上学了。”
白百福哭得抽抽嗒嗒,脸上满是泪痕,眼睛红通通的。
程新和丈夫接连下岗,收入骤降,两个人都只能打零工为生,每个月的收入不过几百块,冬天马上来了,还要交一笔取暖费。
虽然闵长风代厂领导承诺过,程新的孩子不必马上转出纺织厂附小,但那些曾经因为程新正式职工身份而免去的书本费、学杂费,现在需要用钱来付了。
在全家人只能紧巴巴节衣缩食时,子弟小学里每学期两百块的书本费,一百块的学杂费,就显得过于昂贵,太不必要。
公立小学是不收书本费的,学杂费也只有几十块钱。
为了支付接下来几个月在难捱冬天里的取暖费,程新只能将孩子转入公立小学。
“我不想去……”
白百福抹了一把眼睛,她现在已经能把自己的哭声压抑得很小很小,像是微风里病弱小猫的呼吸声。
“你本来也上不了纺织厂附中,先去公立小学认识一点人,好过初中再过去,谁也不认识。”
闵朝言递给她一块糖,安慰她。
“闵朝言,如果我有你这么聪明,是不是,我们家就不会总是吵架了?”
白百福红着眼睛问。
在家里的吵打声实在太令人害怕的时候,白百福会捂着耳朵,躲进闵朝言家里。
闵家总是很平静,大家脸上都有笑模样,晚上可以吃到肉,电视里播放着各种节目,桌子上还有零食和糖果。
白百福听爸爸说过,他们下岗的罪魁祸首就是闵长风,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妈妈拿起擀面杖,很用力地捶了他的手臂。
然后他们就又打起来。
这些日子里,即使是风吹过的声音,也能成为战火开启的理由。
白百福躲进自己的小被子里,在眼泪不断涌出的时候,她在心里偷偷想:
如果能过上那样幸福快乐的日子,那当罪魁祸首,有什么不好?
“不会的。”
闵朝言摇头,她把一盒水果糖塞进白百福手里,看着她的眼睛。
“不管我有多聪明,也不能让所有人都有工作,让钱自己变多,让碎掉的糖果变回原样。”
女孩一边摇头一边说。
她头发上的蓝青色发夹上贴着细细的水钻,在阳光下是彩色的光芒。
“白百福,我们只是小孩子,小孩子能做到的事情,其实很少很少。”
白百福的眼泪无声地落下来。
呼哧呼哧、呼哧呼哧——
“啊,累死我了!”
在初秋的季节里,郝升祺跑出了一身热汗,
“郝升祺?你来干什么?”
闵朝言有点惊讶。
郝升祺喘了一会儿,气才顺过来,看着闵朝言,话还没说出口,眼眶已经红透:
“我,我要走了——哇!!!”
他大哭出声。
郝升祺的母亲郝科长是芳芳纺织厂工程科科长,去年升任做副厂长,但郝升祺家并不在芳芳纺织厂家属区居住。
他住在另一个家属大院里,暑假的时候,也很少来到五号楼这边玩。
他暑假会出去玩,有的是大城市,有的甚至是国外。每次开学,他会给闵朝言和白百福带很多新奇的零食。
郝升祺最期待的,就是开学之后和闵朝言说自己又去了哪里,遇到了什么事情,给她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