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折辱
天色阴沉,乌云压顶,空中盘旋着几只伺机俯冲的秃鹫,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味与血腥气。
风吹幡旗,猎猎作响。崔蘅坐于马上,看上京紧闭了两年的大门为赵檐打开。
上京的城门见证过太多生死与胜败,被推开时发出一声沉重悠长的叹息。
已经被乌云逼至天际线的暮色缓缓在大门中展开,曾经繁华的京城只剩满目颓败,身穿灰色长衫,拄着拐杖的青年自一片苍茫中缓步走出。
烈风卷起他的长袍,却没有影响到他的步伐,即使腿脚不便,他也目视前方,走得十分沉稳。
让人不禁感叹,不愧是执掌周朝政权多年的权臣谢令闻,连认降都不曾失了气魄。
“下官参见王爷。”他弯腰作揖,单薄的衣衫透出嶙峋的脊骨。
有惯阿谀奉承的下属见状,大着胆子怒斥:“既见王爷,为何不跪!?”
赵檐没有下马,摆了摆手让属下退后,垂下眼睫睥睨着谢令闻,淡淡道:“谢大人认降便是自己人,他腿脚不便,无需多礼。”
前几日二皇子与四皇子为入上京在汾县开战,谢令闻带着残余禁军趁势反扑,以少胜多,拿下四皇子的人头,让二皇子损失惨重。他自己也不慎被战马踩断腿,差一点便成了跛子。
这战谢令闻险胜,却再也没有其余法子与率兵直逼京师的赵檐对抗,他不顾众臣愤慨激昂地反对,执意认降,现在全上京都在骂他卖主求荣。
崔蘅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谢令闻。
他似乎又瘦了一些,眉眼间也因见了血腥气而多了几分锐意,衣衫挂在他身上空荡荡地晃悠,一把瘦弱的文人骨,至此已被逼成开刃剑。
目光不期然撞上。
那双眼睛依旧淡然,没有羞愧,甚至没有闪躲她的目光,仿佛他来不是认降,只是和许多年前一样,奉旨迎接赵檐。
崔蘅与他相识数年,记忆里的他似乎一直平静、严肃、不苟言笑,像座沉默的山,没什么能让他惊哗。
“殿下,不如就让谢大人带我们入京,也好让天下人都知道,谢大人已代废太子认降。”
崔蘅说话间,视线再次落在谢令闻身上。
他也同样看着她,须臾,轻轻敛下眼睫,待赵檐答应后,低声应“是”。
身为人,便定会有贪痴爱恨嗔怒,可她在谢令闻身上却不曾看见过半点爱恨,即便大难临头,他也依旧面不改色。
长宣王府的军旗迎风飒飒作响,崔蘅骑马跟在赵檐身侧,而谢令闻拄拐引路,面前是愤怒的民众,身后是铁甲森森的千军万马。
“长宣王入京,清君侧,杀乱臣,跪——!”
百姓们接连跪下时,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声高呼:
“你才是师出无名的乱臣贼子!上一任长宣王便是因谋反被杀,你是他的儿子,你不能当皇帝!”
一声起,百声应。
“乱臣贼子!”
“滚出上京!”
“卖国贼!”
护卫见百姓越来越愤怒,纷纷拔剑围住赵檐。
无人理会的谢令闻被人群冲撞,拐杖不知被谁夺走,身形不稳,眼看就要摔倒在人群中。
崔蘅的反应比脑子更快。
她翻身下马,把谢令闻扯到自己身后,将剑横起缓冲挤过来的人群。
赵檐压着怒火让人疏通安抚百姓,将士们只好收下刀剑,任由百姓冲撞抓挠。
大街上一片混乱。
有百姓认出谢令闻,趁乱朝他扔石子泥巴,他的衣衫脏了,唇紧紧抿着,黑漆漆的眸子倒映着一张张扭曲的面容。
混乱平息后,赵檐命崔蘅找出带头闹事者,从那天后便闭门不出的谢令闻,却忽然拜访她。
崔蘅深夜归家,听仆人禀报有客至,微微一愣。
她推开门,屋子里橙黄的灯光便吞噬掉身边的夜色,青年站在灯前,正垂眼看着博古架上的狐狸木雕,细瘦的影子倒映在地上,触到她的鞋尖。
“谢大人深夜来访所为何事?”崔蘅解开披风,抖落一身夜色。
谢令闻把目光从小狐狸上移开,弯腰行礼,“见过崔大人。”
与谢令闻针锋相对多年,从前一直是崔蘅朝他行礼,现如今她胜了,轮到谢令闻低头,崔蘅心里却涌现出一股很奇怪的感觉。
……似乎是激动?
比不废一兵一卒打开上京城门还要让她难以平静。
崔蘅略过他坐到上首,笑意盈盈:“谢大人有事相求吧?”
“是。”谢令闻朝她低下头,“请崔大人放过无辜的百姓,他们并不懂何为夺嫡,只是容易受鼓动。”
崔蘅看着面前的谢令闻,指尖一下一下地敲击在椅子扶手上。
靖武帝宾天,太子幼年登基,二皇子与四皇子发起政变,赵檐蛰伏其中,大周被割据的四分五裂,上京似一块肥肉,豺狼虎豹无不妄想独吞。
谢令闻辅佐幼主的同时还要时时关注军报,堪称夙兴夜寐、呕心沥血,还未过三五便已早生华发。
“谢大人觉得值吗?”崔蘅忍不住问,“你那么拼命护着的人,随随便便就被鼓动去攻击你辱骂你,真的值吗?”
谢令闻的腿大约还未好全,虽持拐,脊背却依旧挺拔,轻声说:“只要是大周百姓,便值得。”
崔蘅凝视着他,思索良久,才得出一个词形容他。
——清澈。
她还是孩子时便领略到世间的可憎与世人的可恶,因此不对任何人抱有期待。谢令闻和她一样,从前过得并不是很好,却与她截然相反,选择保护这群蒙昧无知的人。
世间熙熙攘攘皆为利来,他就真的那么无私,甘愿付出?
她不信。
“谢大人慈悲心肠,为国为民,不愧为百官之首。”崔蘅站起身,稍稍靠近了他些,望向他漆黑的眼底,“但您也知道,求人办事,是要拿出诚意的。”
“可您——”她故意为难,轻笑着拉长声音,“目前似乎一无所有。”
谢令闻看着崔蘅,瘦削的面庞上满是平静。
崔蘅也不示弱,半是挑衅半是笑地回望过去。
对面人垂下眼,下一瞬,便撩袍跪下。
长袍柔顺地匍匐在地上,他却腰背笔直,暗光下的面容被削去三分锐意,透着几分病弱的苍白,依旧坚毅,“求您。”
崔蘅沉默地看着他,他便俯首,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板,再次重复:“求您。”
雨打檐上瓦,声声急促。
前世谢令闻低哑的一声“求您”似乎仍萦绕在耳畔,崔蘅撑着伞推开谢家院子大门,少年谢令闻正坐在廊下打磨木雕。
隔着一层朦胧的雨帘,谢令闻盘腿坐在蒲垫上,眼睫低垂,眉目疏淡,少年气中夹杂着几分清郁。
见她站在原地愣神,他轻轻蹙起眉,“雨大,傻站在那里做什么?”
崔蘅回过神,提起裙子跑过去,“谢哥哥,这是给我雕的吗?”
伸手便要,倒不扭捏。
“嗯。”谢令闻妥帖地将支棱起来的木刺削掉,递给她。
崔蘅捧在手里看了又看,惊喜地叫出声:“是狸奴!好可爱!”
谢令闻正垂眼收刻刀,闻言动作一顿,“是兔子。”
他此时年纪尚幼,雕刻本领并不像前世那般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