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震鼎
沈章武领旨时,眼眶还红着,像头委屈又强撑坚强的小兽。
他规规矩矩叩头,声音闷闷的:“末将领命,必不辱使命,将物资悉数送达…陛下。”
那声“陛下”依旧生疏,刺得卫烬心口微涩。
然而,就在沈章武起身,准备毅然离去时,他脚步猛地顿住。
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他忽然转身,几步冲回阶下,在周围内侍惊讶的目光中,张开手臂,用力地、笨拙地抱了一下卫烬的腰身,头埋在他龙袍前襟,声音带着哽咽又快又急地低语:
“爹爹…您要好好的!您…您永远是最好的爹爹!”
说完,不等卫烬反应,他像怕自己后悔似的,猛地松开手,转身大步流星地奔出殿外,甲胄摩擦声哗啦作响,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
卫烬僵在原地,龙袍上似乎还残留着那小子滚烫的温度和一丝湿意。
他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龙袍上那一点微湿的痕迹,这与他记忆中某个雨夜,幼小的沈钰发烧时攥着他衣角留下的汗渍,何其相似。
他怔怔地看着空荡荡的殿门,良久,唇角难以自抑地、一点点勾起一个极深极复杂的弧度。心里那点萧索被这记莽撞的拥抱撞得七零八落,涌上的是一种酸楚又滚烫的暖流。
原来这个看似最直、最傻的小蛮牛,早就“叛变”了。
他不是疏远,而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心疼着、维护着父亲与母亲。
真好!
卫烬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将连日来的阴郁孤寂彻底涤荡干净。他转身回到御案后,目光扫过那堆积如山的奏折,尤其是那些隐晦催促选秀延嗣、或明里暗里议论皇后无子远行的折子,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
是时候了——
翌日朝会,气氛原本一如往常。
议完东南粮草、边防琐事后,就在众臣以为即将散朝时,御座上的天子却淡淡开口,抛下一道惊雷。
“选秀之事,既已耽搁,便不必再续。余下秀女,朕已阅览名册,均为贤淑之女。”卫烬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礼部、内务府即刻拟旨,将王氏女指婚于靖安侯世子,李氏女指婚于……”
他一连点了数位宗室或重臣子弟的名,将最后一批待选的秀女尽数指婚出去,速度快得令人瞠目。
满朝文武一时愕然。
这就…完了?
选秀虎头蛇尾,陛下竟一个不留?那子嗣怎么办?皇储怎么办?
没等他们消化完这第一个惊雷,卫烬的第二道旨意,如同九天霹雳,狠狠炸响在太和殿上!
“至于皇储之事,朕已有决断。”
卫烬目光扫过下方那些瞬间屏住呼吸、尤其是脸色骤变的宗亲们,语气冷硬如铁,“朕与皇后抚育之子,凡二十三人,皆朕与皇后心血,视若己出,文武兼备,忠孝两全。他们,便是朕的继承人候选之列!”
“陛下!不可!”
一位辈分最高的老亲王率先出列,声音发颤,“此于礼不合!于法不合!皇室血脉岂容混淆?他姓之子,焉能承袭卫氏宗庙?!此乃动摇国本之举啊陛下!”
“混淆?”
卫烬冷笑一声,猛地站起身,龙袖一拂,声震殿宇,“何为混淆?朕亲手养大,亲自教导,他们唤朕‘爹爹’,朕视他们为骨血!这难道不比那些空有血脉、却毫无情分、甚至蠢蠢欲动的所谓‘宗亲’更真?!更亲?!”
他目光如电,狠狠刺向那群炸了锅的宗室亲王郡王们。
“陛下!祖制不可违!江山必须姓卫!”另一位宗室重臣跪地叩首,几乎声泪俱下。
“必须姓卫?”
卫烬一步步走下御阶,逼近那群激愤的宗亲,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和嘲讽,“好!好一个必须姓卫!那朕告诉你们——”
“朕之皇储,将来承位者,上告天地,入继大宗,改姓卫,承朕之宗祧,即可!何为混淆?朕予其血脉(养育之恩),予其宗法(改名入继),予其江山!这比你们那些只空有血脉、却无才无德更名正言顺!”
“轰——!!!”
整个朝堂彻底沸腾了!如同滚油泼入冰水,炸得所有人魂飞魄散!
改姓?
承位者改姓卫?!
千古未有之奇闻!骇人听闻!荒谬绝伦!
这简直是将宗法礼制踩在脚下碾碎!
“陛下!此议荒唐!万万不可!”
“此乃亵渎祖宗!悖逆人伦!”
“臣等誓死不敢奉诏!”
卫烬那句“改姓卫,即可!”如同陨石砸入深潭,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毁灭性的海啸。
太和殿内,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随即,宗亲阵营彻底炸开!
“陛下!昏聩啊!此乃亡国之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郡王捶胸顿足,几乎要晕厥过去。
“祖宗之法!陛下这是要背弃列祖列宗吗?!”
“我等誓死不容!除非从我等的尸体上踏过去!”激进的年轻宗室们面红耳赤,额角青筋暴起,纷纷跪地叩首,咚咚作响,已有血溅五步的死谏之势。
文官队列中亦是一片哗然,但不同于宗亲的激烈,更多是震惊失措,交头接耳,目光惶然。礼部尚书脸色惨白,捧着笏板的手抖得厉害,嘴唇嗫嚅着,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然而,就在这片混乱的顶点,一些敏锐的人注意到了不寻常的寂静——来自两个至关重要的方向。
一是以翰林院掌院为首的清流文臣集团。
他们没有加入喧哗,也没有出列附和宗亲。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下意识地相互交换着眼神,那眼神复杂极了,有震惊,有困惑,但更深处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权衡和……诡异的沉默。
他们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几次掠过东南方向——
一位素以刚直敢谏闻名的御史,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将弹劾的念头死死摁下。他想起沈钰在东南的种种举措,那才是经世济国的实学,比空谈礼法的宗室子弟强出何止万倍。
沈钰。
那个千年不遇的“三元及第”,文采斐然,政见卓识,更难得的是品行端方,近乎完美地符合儒家对储君的一切想象。他是清流们私下赞叹、视为文脉复兴希望的标杆。
更重要的是……某些身处权力核心、掌管典籍的耆老,心中都藏着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沈钰血脉深处,流淌的本就是卫氏皇族正统的一支,当今不知,但沈钰自己知道。
陛下此举,是疯狂,还是……一种极致的算计?
若最终是沈钰……那“改姓”不过是个形式,血脉文统,皆在其身。
想到这里,掌院学士微不可察地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彻底陷入了沉默。他这一闭眼,如同一个信号,身后那些以他马首是瞻的翰林御史们,也纷纷垂下了目光,或研究笏板的纹路,或盯着自己的靴尖,竟无一人出声反对。
这沉默,比喧嚣更令人窒息。
而另一处沉默,则来自武官队列。
与文官的复杂心思不同,武将们的反应直接得多。
在陛下抛出那石破天惊的决议时,几乎所有披甲武将的第一反应,不是看皇帝,也不是看吵翻天的宗亲,而是齐刷刷地、或明目张胆或小心翼翼地,将目光投向了站在武官前列的那个身影——
沈骁。
他身姿挺拔如松,身着戎装,面容冷峻。作为陛下与皇后事实上的长子,战功赫赫,手握京畿部分兵权,他的态度,某种程度上代表着军方最实在的力量。
此刻,沈骁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他没有像宗亲那样激动,也没有像文官那样纠结。
他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仿佛陛下讨论的不是颠覆传统的继承法,而是明日天气如何。
然而,仔细看去,能发现他下颌线绷得极紧,按在腰间剑柄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目光平静地扫过那群激愤的宗亲,如同猎手在评估猎物的威胁程度,那眼神里的冷意,让与之对视的宗亲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他沉默的姿态,本身就是一个强大的信号。
将军们互相使了个眼色,原本有些躁动的武官队列,迅速安静下来。他们或许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礼法,但他们认得准军中的领头狼。沈骁不动,他们便不动。
沈骁若最终认可……那陛下的意志,便是他们需要挥刀向前开辟的道路。
一时间,太和殿内出现了诡异的一幕:宗亲们哭天抢地、以死相逼;文官清流集体失声,沉默如山;武官集团则目光汇聚于沈骁一人,静观其变。
龙椅之上,卫烬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心中冷笑,却也知道火候已到。
他没有理会那些哭嚎的宗亲,目光反而落在那一片沉默的文官和武将身上,声音沉稳却带着毋庸置疑的决断,压过了所有喧嚣:
“看来,诸卿并非全然反对。此事关乎国本,朕亦不急于一时决断。然,朕意已决,朕养育之子,皆有资格。祖制可议,新规当立!退朝!”
说完,根本不給宗亲们再次发难的机会,拂袖转身,径直离去。
留下满殿目瞪口呆的众人。
宗亲们像被掐住了脖子,哭喊卡在半途,脸憋得通红。
他们预想了所有反抗,却没想到陛下直接无视了他们的激烈,反而从文官和武将的沉默中找到了“并非全然反对”的借口,强行将此事拍板进入了议程!
文官们面面相觑,冷汗湿透了里衣。
武将们则再次看向沈骁。
只见沈骁缓缓松开了按着剑柄的手,面无表情地转身,第一个大步流星地向殿外走去。将军们立刻默不作声地跟上,甲叶铿锵,汇成一股无声却强大的力量流,涌出太和殿。
一场足以掀翻朝堂的风暴,竟以这样一种一方狂怒、一方沉默、一方冷眼旁观的诡异局面暂告段落。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卫烬在殿后并未立刻离开,他透过缝隙,冷眼看着太和殿内那群失魂落魄、或愤懑或惶恐的臣子,尤其是那群像被抽了脊梁骨的宗亲。
内侍低声请示是否要起驾回宫,卫烬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