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万般方寸(二)
晚上回到琳琅楼的事情,我还在想这件事。
——谢怀霜到底为什么想让我留下来?
申时的时候来了个年轻女子,柳眉芙蓉面,我开门的时候,见了我便下意识地警惕——面上没露出来,但拿着小瓷瓶的手明显地收紧。
我正在乱七八糟地想谢怀霜的事情,看她两眼:“什么事?”
“我……我能不能见一见他?”她视线垂了乱晃,“若是、若是不行就……”
我侧了身,谢怀霜早察觉到有人,自己摸过来。
“外面有人找你。”我刻意离他远了一点,问他,“女的,眼角有痣,见不见?”
谢怀霜点头:“春华姐姐?”
他昨日路上和我讲过,琳琅楼里面其他人的主心骨是一个叫春华的人。我让开来,关上门,一阵带了香气的风卷过去。
我瞥见那女子上下打量一遍谢怀霜,手里面药瓶在他手上慢慢碰几下,等到得了准许,长长的、涂着丹蔻的指甲才在他摊开的手上轻而快地写下来字。
这么谨慎做什么。难道谢怀霜是什么很可怕的人吗?他这个人只是下手狠一点、表情冷一点、格外可恶一点罢了。
我站在旁边,不知道她写了些什么,只见到谢怀霜摇摇头。
“上过药了,不碍事——这位是……是我的旧识。”
他说我是旧识吗?
春华很快地看我一眼,眼里带出来几分诧异。谢怀霜在她旁边倒是没什么反应,还是那个神色淡淡的样子。
“今晚原来又是那个人吗?”他低着眼睛,等春华又写完就道,“那倒也不错。”
谢怀霜和她似乎很熟悉,已经晾了我三句话了。
“不用管我,你好好歇着便是。”
四句话。
“你且放心,他……他和旁人不一样。我和他在一处,不会怎么样的。”
五句话。但至少想起来了我。
春华踌躇一下,把瓷瓶留在桌上,站起身来和我解释:“这里面是一些外伤的药……我给他留在这里,可以吗?”
这种小事也要问,难道我看起来也很凶、很不好说话吗?
我点头,意思是随便、跟我没关系。谢怀霜也站起来:“我没大碍,不会耽搁我们那件事。”
春华站在原地,看一眼谢怀霜,又看一眼我。
“他……嗯,也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我心里冷笑一声。把我说得这样无害,他以为我不敢把他怎么样?我前两日一时糊涂罢了。
但是春华看起来居然真的信了他的话,就这么放心地把她们计划的重要人物和我一并留在了这里。
谢怀霜关上门,到我旁边:“这是我和你提过的……春华。她很照顾其他人。”
“总有个人,”他接着道,“傍晚时候来交了十两,说是春华姐姐今夜的‘买花钱’,但却从来没来过,今夜又是这样。”
“这人图什么?”
“不知道。”谢怀霜摇头,“嗯,总之她得了闲,于是来看一看我——图什么?不知道。”
谢怀霜其实是很艳丽的长相,偏偏自己不知道这件事一样,总是无波霜雪神色。
只是眼下不知是不是灯晕晃得不太真切,他絮絮地说这些话的时候,那双深绿色的眼睛落在我身上,我却莫名有一瞬觉出一点不同来。
——大抵是我看错了。
*
春华来了总共不到一刻钟,谢怀霜同我说了那几句话便又去翻东西,留我自己坐在桌接着想那件事。
——谢怀霜到底为什么想让我留下来?
图纸早就在一旁铺开了,笔却一直落不下去,只在灯下拖出来长长的影子。
谢怀霜在拿着小刻刀,在不知道哪弄来的木板上刻下来他今日探出来的地形,咔咔嚓嚓,声音断断续续的。
我决定还是找他问清楚,才坐到他身边,就见他拿起来手里的木板给我看:“你看一看,有没有错?”
……惯会支使人。
我接过来,见他刻出来的地形竟然当真算得上分毫不差,没忍住又看他一眼。
怪不得我这么多年都跟他难分高低。这人实在是可怕。谁能想象出来他现在其实看不见也听不见?
“没什么错。”
我把木屑掸干净,又递回去,看着他小心地收起来。
估摸了一下距离,又往后坐了一点,想了想,我还是在他手上写:“我……”
“我有事想问你。”
几乎是同时,他的声音就响起来。我手指顿住,被他抢先说出来了我想说的话,一时不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
谢怀霜也感觉出来我在他手上写字,便又摇摇头,把手又伸出来一点:“你先说吧。”
灯影在他眼睛里面打晃。他目光是落在我身上,但到底还是看不见,不甚聚焦,总透着一些茫然的意味。
真的不是我多想了吗?
一想这事心下就又乱起来,好像有几百个杠杆和齿轮同时开始运作。我指尖抬起又落下,到底还是写:“你先说吧。”
谢怀霜有点疑惑,盯着我片刻,小声问我:“你今晚好像不太说话。”
竟然被他察觉了。
但是我不是今晚不说话,我是之前话太多了。我已幡然醒悟,必须要与他保持距离。不能靠得太近。
于是我只告诉他:“没什么要说的。”
谢怀霜偏过头,不知道在思索什么,停了一会儿,又慢慢地开口。
“那我能再看看……摸一摸,你的剑吗?”
我下意识地觉得应该拒绝,对上他的眼睛,指尖又顿住,落下去的时候只是点了两下。
只是看一看,横竖也看不出什么正经门道。
这次我带出来的是新改良过的斩云锋,特地为了对付他而造的,动力更强,也更凶悍。
我想过锋刃会抵上他的剑锋、会挑断他的珍珠帘、甚至会沾上他的血,但从来没想过,会是像现在这样,映着灯火烛影,停留在他瓷白指间。
“你是如何造的——从一块铁开始?”
我立刻有一点警觉——他是不是想套我的话?我的技术比他们神殿的技术要好得多了。
但凡谢怀霜用的是我造的兵器,我一定打不过他。
“就是寻常的几道工艺,冶炼、锻造、安插机括。”我回答得很谨慎,“没什么特别的。”
谢怀霜却没再接着问下去,只是并指又划过冰凉刃面,沉吟片刻,抬起眼睛。
“只有你说的这些工艺,是吗?”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不需要神力,也不需要……不需要旁的什么。”
“是。”
我一直以为神殿只是骗一骗外面的人,没想到真把自己人都骗过去了。
“旁的什么也不用。”
我这样告诉他,又觉得说得不清楚——我不知道想给他讲清楚做什么,总之牵着他的袖子,引着他一处一处点过去,给他讲那些最简单的原理。
“它有威力,只是因为玄铁、蒸汽和我的技术,跟神力没有半点关系。”
谢怀霜听得慢慢蹙起来眉头。我想起来,神殿总用“神力”来解释这些来源于自然万物、来源于人的力量。兵器能添上千钧力量是因为西翎神,鸢机能飞起来是因为西翎神,铜络灯不需要点烛火就能亮很久,还是因为西翎神,
拙劣的谎言。我总是觉得很蠢、很不理解,跑去问师姐,师姐也不理解,带着我跑去问城主。
城主那时正带着琉璃镜打磨手里的零件,闻言没抬头,只是说:“因为总有人自己想当神。”
“可是这样就能骗人吗?我们谁都不信。”
“你们是不信。”城主目光分了一点过来,“可是那些对此一无所知的人呢?”
“他们一无所知,就不能学吗?”
城主摇头:“神殿会让他们一无所知的。”
“那总有人会知道的吧?”
“知道的人……你觉得能去哪里呢。”
谢怀霜低着头很专心地抚摸斩云锋,我看着他,忽然想起了这段很久之前的对话。
他好像真的对这东西很好奇。
“可是只靠这些东西,怎么就能有这样的威力呢?”
告诉他一点也不打紧。于是我牵着他的袖子,让他摸过剑柄:“这里面有齿轮组——你知道这个吗?”
谢怀霜没作声,看他那个茫然的样子我就知道了,只好在他手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