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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笳汉月》

17. 冬狩(三)

当高识被请入正殿时,只见榻上的小皇帝已酣然入睡。

双三念有些歉然地看着他,素来八面玲珑的人,如今却不知该请他出去呢,还是留下。

高识却记得小皇帝召他来的深意。他行到龙榻前,清凉的手掌轻抚他的额头——还好,没有起热。

旋即,他一撩绛红僧袍,于天子榻边,双手合十,跏趺而坐,闭上眸子,轻声念起经来。

神奇的是,在他的法音加持下,原本因伤口灼痛、在梦里依然拧着眉头的小皇帝,渐渐抚平了皱痕,呼吸也变得绵长舒缓起来。

双三念身心一凛,看这位小法师犹如神祇,瞬间恭谨起来。他不敢打搅小和尚“施法”,赶紧弓着身子退到了外间。

一时间,殿内恢复了宁静,只有唱经声抱着主殿的龙柱盘旋,似为这方幽深的殿阁,注入一切有为法,直到……

“你来啦!”银铃般的童声响起,冯妙莲抱着一方隐枕,揉着惺忪睡眼,出现在小和尚眼前。

高识赫然睁开眸子,素来沉静的脸上划过一抹诧异——她怎么在这儿!

就见冯妙莲站在不远处,身上只穿了件素色寝衣,白日的双鬟被她自己拆得乱七八糟,一边高一边低地挂在脑袋两侧……看方向,当是从偏殿的卧榻上刚醒来。

“是小僧搅扰!”

片刻惊讶后,高识选择了最安全的寒暄——他虽佛法精深,却是初入宫闱,尚不清楚冯家贵女在这波谲云诡的宫廷里扮演着何种角色?亦不知自己该如何应对这位太皇太后的侄女?

几次接触下来,迟钝如他,亦能感知一二——她是这个宫里的异类,不是公主,却拥有比公主更令人羡慕的自由和特权——皇帝的纵容。

难免的,他的声气里带上一丝慌乱。他迅速垂下眸子,不再看她,丝毫未觉指间转动的念珠早已失了节奏。

冯妙莲却毫不在意地走到龙榻边,一只膝盖跪在榻上,一只手像模像样地撩开小皇帝的碎发,贴了贴他的脑门,见他呼吸绵长,额头也没有起热,这才小大人似的舒了口气。

她回身,见高识正在打坐——这还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僧人入定,不免好奇。

她抱着隐囊,学着他的样子盘腿坐下:“辛苦你啦!这样守着他!”

高识这才注意到她的眼角还带着睡痕,声音里也夹着刚醒来的软糯,就是这样都不忘小皇帝的安危。他不由自主得瞥了眼榻上的天子,见他依然睡得安稳,这才淡淡地道,“应该的。”

冯妙莲点头,随即问他,“法师刚才念的什么?真好听,像唱歌一样。”

“是《金刚经》。”高识低声答道。

“能再念一遍吗?”冯妙莲一手托腮,手肘架在隐枕上,一双亮莹莹的眸子期盼地望着他,“刚才听你念经文,我忽而觉得没那么难过了。”

高识下意识地想问:“你难过什么?”

话到嘴边,生生被他勒住——这才发现自己入定已久的心神,竟差点被这个小女郎带偏。三千世界,谁人无烦怨?谁人可解脱?独这女童能例外?他不该轻易介入她的缘法,正如她不该随意对他吐露真言。

童女无心,他能做的,只是替她多唱几句经,助她有个好梦罢了!

“唯!”他轻声应道,重新合十双手,闭上眸子,开始诵经。这一次,法音比方才更加轻柔,调子也更加舒缓。

小皇帝的寝殿炭盆燃得足足的,地上也铺着长绒蜀褥,温暖如春。

冯妙莲宁静地听着,不知不觉间,又泛起了困意。她落下手臂,下巴搁在隐囊上,眼皮渐渐沉重起来。

高识的诵经声渐渐低了下去。他瞧见冯妙莲的小脑袋一点一点低下去,终于支撑不住,抱着隐囊缓缓倒地——竟是睡着了。

他停了下来,殿内顿时一片寂静。

他知道自己应该离开,或是叫宫人来照顾她,可此刻,他却一动也不想动。

不可控的,他向蜷缩在蜀褥上的小女郎望去。一种名为“好奇”的陌生情愫,驱使他静静地凝视着她。

他不是没有见过别人入睡——还是小沙弥时,与师兄弟们躺在一张大通铺上,半夜常有磨牙、梦呓之类的声音。男孩子么,也谈不上睡相,大大咧咧的,半夜被拳头或者腿脚踢醒,亦是寻常。他早已习惯。

可这个小女郎却与他们不同。她是恬静的、安然的,抱着隐枕,像只软糯的狸奴,在暖融的炭火气息中睡得香甜。白日里那双灵动的杏仁眼儿此刻安静地阖着,蝶翼般的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散乱的黑发衬得她的小脸愈发白皙。嘴角还挂着一丝甜笑,仿佛正做着什么好梦……

这与他熟悉的、充斥着清规戒律的世界截然不同。从他为逃避追杀,被阿母塞入梵门始,便被师父要求远离红尘,封闭五感,摒弃贪嗔痴念……可眼下这小女郎毫无矫饰的安睡模样,竟让他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安恬,仿佛连自己那些深埋的、不愿触碰的生世,都在这份恬淡中暂时沉寂了下去。

他看得有些出神,指间的菩提子不知不觉再次停止了捻动。

忽然,趴在榻上的小皇帝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身子跟着动了动。

高识心中一凛,立即收束心神,垂下眼帘,心中默念佛号,为自己方才的失神感到羞愧——他终究是方外之人,不该如此凝视一位贵女,即便她尚且年幼。

他正欲起身离开,却见冯妙莲也被那细微的动静搅扰,无意识地咂了咂嘴,蜷缩的身子团得更紧,含糊而娇气地嘟囔了一句:“阿母,冷……”

殿内炭火明明很足。

高识步子一顿。他望着瑟缩成一团的她,迟疑片刻,终究还是伸出手,极其小心地将自己身上那件略显陈旧的金色袈裟解下,轻柔地盖在她的身上。

袈裟带着他身上的淡淡暖意和长年累月留下的檀香气。

冯妙莲鼻翼微动,下意识地将那厚实的布料裹紧了些。檀香安神,她的眉头舒展开来,再次沉入梦乡。

高识静静地凝视了她片刻,决意不打搅她。他缓缓退开数步,在门口的隔屏前跏趺而坐。他没有再诵经,只是闭目凝神,如同殿内一尊沉默的佛塑。

外间值夜的双三念悄悄探头往里瞅了一眼,只一眼,差点吓出病来!

只见一灯如豆,昏昏沉沉的内室里,小法师端坐如钟,不远处,榻上是安睡的小皇帝,榻下,冯家贵女裹着僧袍睡得酣甜……

一个帝王,一个高僧,一个贵女,同处一室,若非思无邪的年纪模糊了尊卑男女、清规伦常,那必是一桩血流漂杵的官司……

他屏住呼吸,缩回脑袋,捂住心口犹疑片刻——这般景象太过奇异,却又莫名的……和谐,他仿佛打开了一幅不该存于世的画卷!头一次,他第一眼见到的不是什么名号的人物,而是三个困倦至极的少年,在无人打搅的一隅,各自休憩……

他不敢多看,也不敢叨扰,却又不放心殿内,只好默默守在屏后,密切地关注里间动静。他默默庆幸,还好今夜不是白师父当值,不然他老人家得吓死……

感觉到外间有人窥探,高识闭目凝神,试图摒弃杂念,将心神沉入禅定。然而今夜,那平日里如呼吸般自然的入定,却变得格外艰难。他的鼻尖萦绕的不再是清冷的檀木香气,而是混合了殿内暖融的炭火、药膏的清苦,还有一丝极淡的、冯妙莲身上特有的甜味儿——像奶味,又混合了一丝清冽的梅香。

他还能感觉到那件袈裟的分量——它正披覆在另一个鲜活的生命上。那袈裟原是他受戒后,师父亲手所传,伴随他多年,浸透了梵香与经文,本应是隔绝尘缘的屏障,此刻却成了一个稚嫩身躯的温暖来源。

这感觉陌生而……逾矩。

“唔……”榻上的小皇帝再次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带着些许痛楚。他身上的伤口显然仍在折磨着他。

高识立即睁开眼,只见他眉头紧蹙,额间渗出细汗。

几乎是同时,裹在袈裟里的冯妙莲亦被这细微的动静搅扰了心神。但她并未醒来,只是下意识地转向龙榻方向,小手也在隐囊上拍了拍——仿佛在哄小皇帝入睡。

高识心口微顿——冯家女郎虽小,却有一颗赤子之心!

当然,他还记得自己的职责。他起身上前,小心地拿枕边的丝帕替少年天子擦去薄汗,又轻手轻脚地给他把了脉——还好,并无大碍。案边有侍御师留下的膏药,他再次替小皇帝敷上些。药膏清凉,小皇帝再次安静下来,陷入沉睡。

高识却没有离开,他立在当场,目光在皇帝与冯妙莲之间无声流转——一个是万乘之尊,即便重伤依然维系着帝王威仪的少年;一个是璞玉浑金,仿似无拘无束、却会在梦里无奈呼唤阿母的贵女。他们之间那无需言说的亲密与羁绊,是他这个方外之人难以理解的尘世因缘。他头一次感到艳羡,甚而产生了一丝丝的……妒忌。

杂念如同魔音,无孔不入。

他忽而就想起师兄方才的话来——是呀!若非当年国史案屠尽高门嫡枝,他们本应是这金尊玉贵中的一员,出则宝马香车,入则……

他在想什么?心绪被强行掐断。他觉得自己定是着了魔!师兄被富贵仇恨遮蔽了眼,将师父的教导、修行的道心悉数抛诸脑后,他岂可重蹈覆辙!

何况,他这些日子为西行苦心奔走,不就是为了远离俗世纷扰,逃脱五相悲喜么?他想起阿母的苦苦相逼来……是了,他就是这股漩涡的中心,唯有他走了,这一汪池水才能重新恢复宁静——阿母不必执迷复仇,师兄不必执着翻案,而他自己,亦可破除我执,成就大道……

半透的屏风外,双三念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拳头微微攥紧——小法师盘桓龙榻,意欲何为?若非进殿前已按例搜身,他差点要唤禁卫来!

未等他冲进去,却见小和尚似想通了什么,默默退了回来,重又坐回屏风前,闭目打坐。

双三念提起的心,这才放了回去。一个哈欠打过,他觉得自己简直疑心过了头,那可是高僧……

夜更深了,只有炭盆中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声,和三道交错起伏的、平稳的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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