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嫉妒自己
出院之后,我被送到了福利院里,警察阿姨来送我,我跟她道别,她答应我说,她有空就来看我。这样的日子大概持续了两三周,我终于能安全地生活,不用担惊受怕,不用因为吃饭的时候不小心把一口饭掉在地上,就被抓到墙角打一顿。我能安静地坐在房间里看书,再也不用忽然间被揪着衣领拉出去,把这个房间或者那个房间打扫干净。我觉得我太幸福了,市里的义工周末会来探望,我觉得他们简直多此一举,没有地方比这里更幸福了,我一点也不需要被探望。警察阿姨偶尔会来,每次她都给我做红豆莲子百合糖水,自从每顿饭都能按时吃上之后,我的胃病好了,胃口比以前大多了。她用保温饭桶提过来一桶,我一个人就能全喝完。我其实是个很会说谎的小孩,阿姨虽然是个警察,但她对我不抱戒心,我每次都假装喝不完,给她匀一碗,留她陪我一起喝。
这段记忆结束在一个寻常的周五,那天我和平时一样,跟着其他小孩一起起床,换衣服,洗漱,吃早饭。刚吃过早饭,我们这些大一点的孩子帮着收拾桌子,就在这时候,外面有人来了。我没回头,但我能根据周围的动静,大致判断一下来的是什么人。市里义工一般周末来,警察阿姨下班之后来,大早上来的,只有来视察的领导。每次领导要来,前一天福利院就会组织一次大扫除,而且他们来的时候阵仗很大,其他人要去迎接,像现在这样让我们几个大孩子帮忙收东西搞卫生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
我由是判断今天来的是个稀客,擦桌子的间隙里,我偷摸回头看了一眼。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男人看起来五十岁上下,长得没有任何突出的特征,基本是放在人群里认不出来的那种普通大叔。但他站得很直,并不像福利院里和他差不多年纪的领导那样,手臂肌肉松弛,肚子垮垮的,脂肪有点多。我看不出来他是什么人,但我能用我的直觉比对一下——和他最不相似的是我欺软怕硬的酒鬼父亲,和他有点像的是市里的领导,警察局的民警,食堂里负责炒菜手臂肌肉很发达的厨师,和他很相似的……没有人和他很相似。
我假装擦桌子,偷听他和门口的老师说话。
他好像在找人,离得太远,我听不清他们的谈话内容。我悄悄地观察着他们,直到门口的老师冷不防往我这边看了一眼,之后中年男人也跟着她,朝我这里看了过来。
他的脸出现在我余光能瞥见的一小块视野里。
是丁书记。
在我看到他,并且认出他的那一刻,记忆播放到最后一帧。我毫无征兆地从记忆里出来,我站在歪掉的门框外面,看着门框发愣。它变小了。它变矮了。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我回来了。二十六岁的我回来了。我在自己的身体里,而十四岁的我站在我旁边,此前一直显得很高的他,现在不过到我鼻尖的高度。
不知是因为我不再是那个阴暗干瘦的脏小孩形象,还是因为现在的我和他共享着同一段痛苦的经历,他看我的眼神变了,他变得友好了不少,至少没有再偷摸躲到我背后踹我一脚的意思。
他微微仰头看我,竟然邀请我:“走走?”
学校被他炸成了废墟,几乎没有能走的地方,我们在废墟的边缘艰难地跋涉,他走在我前面,我跟在他后面,我觉得这时候我应该跟少年时的我自己聊聊,但路实在是太难走了,我一直低着头,找可以落脚的地方。我实在忍不住吐槽:“你能修一下这里吗?”
他站在斜插在地的钢筋上,像只水鸟般回头看我。“这得靠你,”他说,“我的法力远远没到能修复建筑物的高度。拜托你回去好好练习,不然我得一直住在这么个烂尾工地一样的地方。”
我心想你小子挺会使唤人,学校是你炸的,你让我来修?炸学校一时爽,没地方睡觉不是你活该吗?
我们好不容易翻过倒塌的教学楼,走到原本放秋千的地方。秋千被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木质长椅。我和少年时的我在长椅上坐下,隔着铁栅栏,能看到远处的大海。海风徐徐吹来,虽然我记忆里的童年并不美好,但故乡到底是故乡,闻到熟悉的海水味,我自然而然地就放松了下来。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他忽然说。
“什么意思?”我问。
“这段记忆很灰暗,不是吗?”他看向我,“你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其实我有点惊喜。虽然你以前费了不少脑力建了这个学校,但我不觉得你会回来看。我以为我会一直被关在这里,一个人,和你那群智商很低不会说话的NPC们一起,直到你死。”
“你的话不合逻辑,建了不就是为了回来看的吗?”我说。
“但是为什么要建?”他追问,“建一个这样的空间,分裂出一片意识来值守,这可是个大工程。你会买一个漂亮的大相册,把你最讨厌的照片放到里面去吗?”
……他的话很有道理。这么痛苦的记忆,以前的我为什么还要特意留下,并且设置这么严密的关卡,去保护它?
“你知道吗,当我拥有我自己的意识,当我能思考,当我看到里面的内容时,我挺害怕的。”他轻轻笑了笑,说,“他要是往里面放自己的婚礼,放自己孩子出生时的照片,我能理解,他也许是怕自己八十岁九十岁老年痴呆了,会把这些珍贵的记忆都忘掉。但他往里面放这种东西……他走的时候很匆忙,我看着他走,有一瞬间我觉得他要去死了,或者他预料到自己思考着的意识会被毁灭,他要把组成他这个人的核心记忆藏起来,好让以后的自己,或者哪个人,从他的大脑里挖出来这些碎片,从而将他复活。”
这段童年回忆虽然痛苦,但它确实是我人格里很重要的一部分。虽然我目前还没有看到其他碎片,但它已经可以解释我性格里一些不可理喻的缺陷。这段记忆把“人世间是没有爱的”这个概念深深地嵌进了我的大脑,我处于一种持续的交易状态中,我要衡量自己是否付出了足够多的东西,才敢相信我得到的好处是真实的,别人任何超额的示好,我都会怀疑对方别有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