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芳芳纺织厂(26)
尽管闵长风尽力争取,但芳芳纺织厂的价值就摆在台面上,她能做的,实际上很有限。
并购案还没有完全结束,但对家属院的“租户”清除工作,即将开始。
清退工作将从一号楼开始,那里已经几乎没有什么住户了。
或者说,
还住在一号楼的住户,是最容易被“清退”的对象。
闵长风拿着清退单冲到厂长办公室,
可不到半个小时,又满面失落地走了出来。
“让他们拆吧,人家买下咱们厂这块地皮,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厂长的声音在浓茶升腾起的雾气里晕开。
闵长风看不见她的表情,也看不见自己的表情,
只记得,
那是冬天里,格外寒冷的一个下午。
曲让尘冒着大雪回到家,还没进单元楼,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
很不规律的脚步声,应当属于一群走路很重且不整齐的人,缓缓走近的不仅有脚步声,还有铁棒、木棍拖行在地上的声音。
是谁?
本能先于思考,曲让尘躲在楼角下的阴影里,眼神专注而谨慎,不放过任何一点线索。
忽然,他的眼神一顿。
领头那个人,
他见过。
个子不高的中年男人,常年佝偻着的背即使挺直了也抬不起下巴,肩膀内扣着,背上却扛着一个与他形象极不相符的金属棒。
曲让尘在荒地见过这个人,那时候他喝多了酒,说话的时候一股臭气,口水乱喷。
年纪尚小的曲让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站在窗外看着这一切的常姐却知道他是谁。
吴志。
常姐沉默着垂下眼,停下洗碗的动作,安静地拿起家里已经许久不用的菜刀。
落了灰的刀刃被抹布擦拭干净,依然闪着寒光。
咚——
咚——!!
老旧的木门被重重敲响。
不是被手敲响的,而是某种东西,被用力砸在门上的声音。
常姐眨了眨眼睛,她的动作平静而缓慢,比起人,更像是个劣质的木偶,因为长久没有自由地行动作,关节开始生锈僵化。
“常姐,开门啊。”
吴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他的声音是那样高昂,急促,仿佛他是带着什么天大的好消息上门来的。
当然,对于吴志来说,
他能够宣布某人生活的破灭,这已然是无上的权力和荣光了,这怎么不是好消息呢?
“常虹玲!你躲起来有什么用?整个一号楼都要清退,这是厂里的决定,你有种就拿钱出来买房啊!”
吴志没有得到自己的期待的回馈,砸门的动作开始凶狠起来,他一边挥舞着手上的棒子,一边气喘吁吁地怒骂:
“你装什么?你以为你还是正式员工?!你就是个臭婆娘!一天到晚个屁都憋不出来,以为谁看得上你呢?!”
“我***!常虹玲!你开门!你守个瘫子残废,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吴志的辱骂混乱而毫无逻辑,但逻辑在这种语言中也并不重要。
他只是想要宣泄,将心中那些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去的愤怒全部扔到别人的世界里。
凭什么,他的人生是一滩烂泥,别人却可以好好活?
所有人都应该和他一样,彻底烂下去!!!
房间里弥漫着浓浓死气,角落曲老三的病床上一片沉默,厅里老曲的竹椅上一片沉默。
这不断震动着,落下陈年灰尘,涌出难听辱骂的门板,居然已经是这个地方,最接近“活着”的东西了。
常姐依然没有挪动脚步,
她沉默地擦拭着自己手中的菜刀,直到那上面没有一丝灰尘,只有寒光逼人。
三年前,火灾的前一天,
常姐很认真地磨了这把刀,一遍遍将它粗钝的刀刃在磨刀石上划过,看着它重新焕发出足以斩断骨头的锋芒。
三年里,这把刀一直放在架子上,任由灰尘将它落满,在阴影中,收敛起自己的寒光锋刃。
咚——
咚——!
咚——!!!
破旧的木头门终于不堪重击,已经生锈脆化的铰链发出最后一声哀鸣,在金属断裂的声音中,仰面倒在了地面上。
哐!哐!
杂乱的脚步声涌入,吴志拿着自己的金属棒,满脸是兴奋的红,狞笑着看向厨房。
“常姐,你一直不开门,弟兄们就自己进来了,没事吧?”
他的手掂着金属棒,声音扭曲变形。
“没关系。”
常姐说。
“这是清退协议,你直接签了吧。一号楼里的住户今天都签了,就差你们了。”
吴志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
一号楼的清退工作非常简单,
因为除了一些偷偷住进来遮蔽风雨的拾荒者外,这栋二十多年的老楼里早就只剩下十几户人家了。
平心而论,
纺织厂和圳城地产公司给出的金额算得上非常合理,足够这些人家在接下来的一两年里组上一套还过去的房子,或者去做一点小生意。
只要有活路,人往往不会太过固执。
清退文件发下来不到一周,
一号楼里的人就搬的七七八八了。
不肯走的,基本都是曲家一样,即使走了也不会有未来和出路的人。
“我走不了,你们可以帮忙吗?”
常虹玲拿着手里的菜刀,表情是一种近乎于孩童般的空白单纯。
“他们俩死了,我们就可以走了。”
她的声音很轻,刀刃指向房内。
这房子里有两个人,她的孩子,她的丈夫。
她一直在照顾他们。
不管是他们还健全强大,盛气凌人的过去,还是他们瘫痪残废,无能无力的现在。
她一直在这里,
她没有离开过。
她可以离开吗?
常虹玲问自己。
过往人生里的所有训诫,所有指令,所有“好女人”,都告诉她:
不,你不可以。
你要把自己的人生,生命,所有的精力和爱都献给你的丈夫,你的儿子,即使他们侮辱你,虐待你,用巴掌和拳头来回应你。
你不可以离开,
你要守在原地。
常虹玲日复一日地站在厨房里,站在她自己尸体垒成的深渊中。
她看着窗外。
她点燃炉火。
-
大雪纷落,
这是入冬后,重平市最大的一场雪。
学校停课扫雪,闵朝言提前放学。校门口,母亲和父亲站在门口等待着她。
“我们要去哪里?”
闵朝言问。
闵长风牵着她的手走在路上,听见女儿的问题,她垂下眼,沉默了很久。
“言言,我们要搬家啦。”
闵长风的声音放轻。
她尽力用一个轻快而柔和的语调说出这句话。
在闵朝言耳朵里,这句话却在哭。
“搬家?”
闵朝言问。
“嗯,以后,我们就不住在纺织厂里了,言言想不想住在新房子里?我们会住在小区里,有树,有小公园的小区里。”
闵长风说。
搬出五号楼是迟早的事,芳芳纺织厂都已经不在了,纺织厂家属楼自然也不会继续存在。
一号楼只是一个开始,
等并购案结束以后,三号楼,五号楼……也会被全部拆除,用来建立一座巨大的现代商场。
芳芳纺织厂,家属楼,
所有的一切,都会成为历史中最不起起眼的尘埃。
她闵长风也是如此。
“妈妈现在是副厂长了,工作结束之后,这个项目会有奖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