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醒来
阿妩逃离皇都的来龙去脉是福泰负责查的,叶寒如何混入道观进入宫中,阿妩怎么召见了她,之后阿妩又去了哪里,整个过程查得清清楚楚。
福泰跪在景熙帝面前请罪,当时他知道阿妩去过奉天殿前殿,但是为了避免麻烦,隐瞒了。
之后在宫中遇到德宁公主,更是曾经和德宁公主提起阿妩,要德宁公主去看看皇贵妃,万不曾想到,竟然引发这样的后果。
对此,景熙帝不置可否,反而详细问起阿妩杀皇后的前后种种,又提审了德宁公主,逼问了那一日的情景。
德宁公主依然梗着脖子,倔强得很:“我若是不帮她,她便要**。”
景熙帝面无表情:“你说。”
他哑声补充说:“说你看到的。”
德宁公主便把当时她前往琅华殿,看到阿妩惶恐不安面如白纸,如何拿着一根簪子要自尽,又如何哭泣害怕,她一口气全都说了。
说了半晌,最后跪在那里,以额触地:“儿臣知道儿臣背叛了父皇,可是父皇曾说,要儿臣尽长姊之责,儿臣不忍心看皇贵妃为父皇殉葬,更不忍心看父皇一怒之下诛杀皇贵妃,倒是使得幼弟弱妹失了母亲。”
景熙帝听得“殉葬”二字,冷冷地道:“你在胡说什么,只是一句戏言,你竟也当真。”
德宁公主梗着脖子,喃喃地道:“可,可母妃说是真的,她说的不无道理……”
景熙帝声音压得沉而慢:“她说什么?”
德宁公主:“她说帝王将相没几个真心的,汉武帝驾崩之前亲自赐死钩弋夫人,越是雄才伟略的帝王,越没几个真心的,全都是铁石心肠,她又做下这等事,你必不会放过她,她必死无疑——”
她说到这里,却是声音越来越低。
景熙帝面色阴沉,整个寝殿都都变得沉重起来,周围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德宁公主也有些怕了,她没见过父皇如此阴霾的神情。
过了片刻,景熙帝才惨淡冷硬地道:“是,朕无情无义,残暴冷血,她说得对,你也做得好,你们是对的,是朕的错,全都是朕的错!”
德宁公主吓傻了:“父皇……”
景熙帝:“出去。”
德宁公主:“父皇,儿臣也不是有意,可儿臣看着母妃如此惊恐——”
景熙帝:“出去吧。”
早有侍女和女官上前,
将德宁公主带走寝殿内又恢复了沉寂。
滴漏一下下地响着景熙帝脸色惨白冷沉他直直地看着前方繁琐的地衣花纹眼前却不断地浮现出一幕幕。
她柔软而依赖地偎依在那个少年怀中她戒备而惊恐地望着自己她明明伸出纤细的胳膊要自己抱但是开口却是为那个少年求情。
景熙帝也记起皇后死时的惨状触目惊心的惨状。
阿妩不曾杀过人但如今她杀了费力地戳下去用她发髻上的金簪笨拙地戳破他人的皮肉。
景熙帝杀过人他知道对于一个从未杀过人的人来说第一次**意味着什么哪怕再冷血无情的人在**后都会心有余悸都会有着无法摆脱的恐惧会晚间做噩梦
可是她她本就是寻常娇弱女子她却去**了还是那样费力笨拙地杀。
景熙帝以手支额艰难地阖上眼。
她才刚生产半年年纪又小这时候想不开郁结于心他原该更耐心一些给她慢慢解释不该对她如此苛责以至于她再遭遇皇后一事钻了牛角尖铤而走险。
她是真的被逼到了绝路才会不顾一切。
杀皇后其实已经无异于**了她就没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
此时福泰无声地进来跪在那里一直不曾吭声。
他自然有错大错特错他心中愧疚甘愿受罚。
景熙帝神情阴晦一直不曾言语。
福泰跪着无声地等着。
之后骤然间景熙帝突然道:“那一日她自道场回到琅华殿先去了偏殿当时可有人在场?”
福泰忙恭敬地道:“蔚兰跟随在侧奶娘也在。”
景熙帝:“宣蔚兰和奶娘。”
他的声音冷冽如冰透着寒意。
福泰一愣陡然意识到了什么。
阿妩她看似单纯不晓世事但骨子里却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绝然和残忍看看她是怎么对待太子以及陆允鉴的便知道了。
她不会回头永远不会心软她固执倔强。
她一怒之下杀了皇后那在这之前——
福泰吓得心都缩起来他不敢细想。
蔚兰和奶娘很快就到了奶娘当时被阿妩赶出去了什么都没看到。
蔚兰呆呆地跪在那里浑身直颤。
景熙帝冷厉的视线盯着蔚兰:“说。”
蔚兰嘴唇哆嗦:“奴婢,奴婢看到——
景熙帝无声地听着。
蔚兰犹豫了一番,突然大哭,她跪在那里拼命磕头,哭着说:“奴婢看到,贵妃娘娘她拿了金簪,她要——
福泰惊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他想阻止,但发不出声音。
他如今已经明白,皇贵妃杀皇后,太过一气呵成,不假思索,她心中必存着一股戾气,这戾气已经酝酿数日。
而这戾气从何而来,从那一日殉葬之言,戾气便已经生了根!
可殉葬那一日,她又是对着谁?又是如何克制住的?
蔚兰哭着道:“她对着小皇子举起金簪——
当她这么说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皇帝正注视着自己,他的神情异样可怕,眼神有些瘆人。
蔚兰打了一个哆嗦:“娘娘好像要杀小皇子,差点刺下去……不过,不过又收回了。
说完,她匍匐在地衣上,哆哆嗦嗦的,却是死死压抑着,不敢再哭出声,很快她便被带下去。
蔚兰下去后,寝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中。
福泰十三岁便跟随在景熙帝身边,至今二十三年了,可从未见过景熙帝的脸色如此惨白。
即使当年景熙帝的亲皇兄意图谋取皇位,他都不曾如此过。
其实细想之下,最宠爱的娘子,放在心坎记挂着,又给自己生了那样可人的一对龙凤胎,正是幸福美满花团锦簇时,笑得合不拢嘴,喜欢到大赦天下。
就在这兴头上,若是突然没了,一切都没了,那对于景熙帝来说意味着什么?
福泰不敢想,也后怕,怕到骨头缝中往外冒冷意。
让人毛骨悚然的惨事,原来在他们无知无觉时,便险些酿成,一切不过就在一念之间罢了。
就在这种让人窒息的痛苦和不安中,福泰看过去,却见景熙帝额头渗出细细的冷汗。
他薄薄的唇动了下,似乎要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
之后,景熙帝弓下背,指骨修长的手覆盖住自己的眼睛:“若因我一句妄言,竟酿成人伦惨事,那我……
他阖上眸子,低低地喃道:“我也活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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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兰连着几日都是忐忑不安的,不过福泰命人把她唤来,一番安抚,蔚兰这次心安。
福泰是慈爱和蔼的,一番宽慰后,还会把她送去尚食局,要她好好干。
他语重心长地
道:“我会一步步帮衬着,把你扶持上去,一直扶你走到五品尚宫的位置。”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蔚兰显然也有些疑惑,她意识到了什么,神情郑重。
福泰叹息:“但你必须记住,记住这次你看到的,你听到的,记在心里。”
蔚兰低头:“是。”
福泰:“来,你说说,你看到了什么,记住了什么?”
蔚兰想了想,道:“陛下说,将来要贵妃娘娘殉葬,娘娘要扳指,陛下不给,娘娘为皇二子要储君之位,陛下依然不给,娘娘深受打击,产后郁躁,险些酿成大祸,陛下为此悲痛欲绝。”
福泰负手而立,颔首:“极好。”
他叹道:“陛下再是宠爱娘娘,可也不曾纵容娘娘半分,甚至为此险些酿成惨剧。”
蔚兰想起自己所见种种,越发后怕,眼眶发酸,又想哭了。
福泰:“蔚兰,我要你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一直等到有一日,你可以说的时候,说给一个人听。”
蔚兰疑惑地看着福泰,却见福泰的神情肃穆,眼神深远缥缈。
她喃喃地道:“福公公,奴婢应该说给谁?”
不是太懂。
福泰却是和蔼一笑:“自然是说给那个应该听到的人,你自己慢慢想吧。”
蔚兰神情一顿,突然间明白了。
福泰笑而不语。
总有一日,蔚兰的言语会化作一根刺,戳在那个人心口最柔软之处。
这是攻心。
当这么想的时候,福泰望着远处重重殿宇。
他要重回司礼监,重新登上掌印总管的位子,同时兼任东厂提督,将扔下的权柄再捡回来。
他十三岁跟随在景熙帝身边,对景熙帝忠心不二,景熙帝也对他信任有加,可以说是以性命相托。
可是,当阿妩伏在榻上哭泣的那一刻,他的心里已经生出一个念头。
这个孩子哭得如此伤心,为什么不可以给她?
所以,他以十年甚至二十年的光阴来织成一道罗网,要对付的是景熙帝的亲生儿子,皇太子。
兵不血刃,要他退出储君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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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熙帝撩袍,迈步,缓慢地走向琅华殿。
他踏入其中,便有宫娥蹑手蹑脚地上前,膝盖微屈,恭敬地行礼。
景熙帝薄唇蠕动:“如何?”
宫娥低声道:“御医才刚来过,说是并无大碍,只是需要静待。
说着,呈上适才御医留下的医案。
景熙帝接过来,随意翻了翻,还是一样的言辞。
整整两日了,阿妩一直不曾醒来,御医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她身子并无不适,也许只是心里逃避,不敢醒来。
景熙帝走到榻旁,一旁宫娥撩起了锦帐,又搬来了绣凳,之后才无声退下。
景熙帝坐在绣凳上,低首注视着榻上的阿妩。
睡梦中的她面色略显苍白,细弱的颈子上甚至能隐隐看到浅青色的脉络。
她是如此脆弱,仿佛雪捏成的,似乎仔细呵护,可是他却曾经将自己有力的指骨落在这里,想要她性命。
回忆昔日,景熙帝无法释怀。
在她险些死去后,她跪在自己面前,含泪祈求自己,并无怨无悔地献上了自己的爱意和仰慕。
他竟然也信。
可能处于高位太久,以至于太过理所当然,以为自己可以顺理成章地拥有一切吧。
就在这时,睡梦中阿妩的手突然动了一下。
景熙帝的视线瞬间落在她的手上,他屏着呼吸,死死盯着。
却见那手指轻轻颤动了下,之后,无意识地伸展着,仿佛在抓着什么。
景熙帝伸出手来,轻握住那小手,在掌心揉搓安抚。
阿妩却蠕动着薄薄的唇,口中发出呓语声,细致的眉心也略蹙起。
她显然做了什么噩梦。
景熙帝压下来,贴近了她的唇,倾听着她的声音。
睡梦中的她被精心照顾着,身上竟散发着淡淡的乳香,以至于含糊的言语都带着甜。
她呢喃声软软糯糯的,听不真切。
景熙帝压抑着心跳,用低到仿佛气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