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当时明月在(九)
正说着,榻上的人忽然动了动,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他的视线有些模糊,定定地看了半晌,才认出眼前的人。
“孟……孟娘子?”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喉咙的疼痛。
孟红檐连忙俯身:“我在。你感觉怎么样?”
宁致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疼得倒抽一口冷气:“还……还活着。”
他转动眼珠,看向自己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腿,眼底闪过一丝黯然,“看来……是临安把我救出来的?”
“嗯。”孟红檐点头,替他掖了掖被角,“我听说他和殷将军闯了诏狱,带着你从排水渠逃出来的,自己还中了一箭。”
宁致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长叹。他与裴不澈相识多年,彼此的脾性最是清楚。那人看着温柔,骨子里比谁都执拗,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这次为了救他,怕是把自己也置于险境了。
“殿下……没事吧?”他急声问,挣扎着想坐起来,孟红檐眼疾手快的按住他。
“他没事,正在将军府议事呢。”孟红檐道:“长公主已伏诛,陛下醒了,内阁大臣都在将军府,估计要忙到后半夜。”
宁致这才松了口气,重新躺回榻上,望着头顶的横梁出神。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时盛满了疲惫与茫然。
“孟娘子”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声音低得像耳语:“你说……我这腿,还能站起来吗?”
孟红檐的心猛地一揪。
她见过太多因伤致残的人,知道断腿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尤其对宁致这样曾胸怀天下的人来说,不能站立或许比死更难受。
他放在被外的手冰凉消瘦,指节却依旧分明。
她道:“我会想办法的,就算治不好,我们也能做轮椅,你照样能看卷宗,能写策论,照样能……”
“照样能什么?”宁致打断她,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照样能看着别人骑马驰骋,看着临安征战沙场,而我只能困在方寸之地,做个无用的废人?”
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嘲,还有些许难以掩饰的绝望。
孟红檐看着他这副模样,宁致那性子落到刘琨手里,只会被人往死里折腾。他们都以为宁致最在意的是性命,但忘了这人最在意的,从来都是那份为国为民的抱负。
“宁大人,”孟红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厉色:“你忘了当年在春瓯书院,你说过什么吗?你说‘天下事,从来不是只有骑马打仗一条路’。现在不过是断了条腿,你就要自暴自弃了?”
宁致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我听我哥告诉我,陛下曾握着你的手说,‘衍之啊,这朝堂需要能上马击狂胡的将军,更需要能下马草军书的文臣’。”孟红檐继续说,字字清晰:“你以为陛下留你在中枢,是看中你读书厉害吗?是看中你那颗七窍玲珑心,能在错综复杂的朝局里,为大邺找到一条生路。”
她的声音渐渐放缓,温软道:“你的腿断了,但你的脑子还在,你的心还在。只要这两样还在,你就不是废人。”
宁致的眼眶慢慢红了,有泪珠顺着眼角滑落,滴在枕头上。
他嗯了一声,又说了几句话,便有些累了。孟红檐扶着他躺下,替他盖好被子:“你再睡会儿,我就在这儿守着。”
宁致闭上眼睛,很快便又沉沉睡去。
夜色像浸透了墨的宣纸,缓缓铺展在淮陵王府的飞檐翘角上。风揉得西院的烛火忽明忽暗,孟红檐坐在榻边,借着微光数着宁致平稳的呼吸。
银儿已经来劝过三回了,说她眼下青黑,再熬下去身子该扛不住。
“娘子,您就去歇会儿吧,这里有我呢。”银儿端来一碗热参汤,瓷碗边缘凝着细密的水珠,“宁大人刚喝了药睡沉了,一时半会儿醒不来。”
孟红檐接过参汤,暖意顺着指尖漫上来,但是驱不散骨子里的乏。
“我再坐会儿。”她小口啜着参汤,声音里是挥不去的疲惫:“等他烧彻底退了再说。”
银儿只能在旁边的小几上铺开被褥,又找了床厚毯子盖在上面:“那您靠这儿眯会儿,我守着药炉,过半个时辰再给宁大人换药。”
孟红檐没推辞,连日来的紧绷在终于松了弦。她靠在软榻上,闻着空气中淡淡的药香,眼皮越来越沉。
不知过了多久,她好像坠入一片刺骨的寒潭。
眼前是太极殿的广场,满地的血渍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红。裴不澈穿着那身染血的玄甲,背对着她站在丹陛上,手里的长刀插在青石板里,刀柄还在微微震颤。她拼命想跑过去,双腿却像灌了铅,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支冷箭从暗处飞来,精准地穿透他的后心。
“裴不澈!”她撕心裂肺地喊,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他缓缓转过身,嘴角溢着黑血,玄色的铠甲被血浸透。他看着她,想笑,却只吐出更多的血沫,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的眼睛,一点点失去神采。
“阿檐……”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血的温热落在她耳边。
孟红檐像是被梦魇住了一般,醒不过来。
“淮陵王镇军大将军裴不澈为臣不忠,数罪并罚,其罪当诛。即日起罢黜镇军大将军一职,贬为庶民,赐凌迟处死——”
一道尖锐刺耳的声音传进孟红檐的耳朵。
她循声望去。只见裴不澈双眸紧闭,脸上已无血色。鲜血从他身上一颗一颗滴下来,砸在地上,在高台之上汇成一滩又一滩刺眼的红。
“裴不澈……裴临安!你看看我!我求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孟红檐啊!”
似是听见了孟红檐在叫他,裴不澈虚弱费力地睁开双眼,扯出一抹无力的微笑。
“走,”他说。
一刀、两刀、三刀……每一刀都落在他身上,每一刀都带出殷红的鲜血。
“救他……有没有人可以救他……他没有为臣不忠!没有祸乱朝政!没有通敌卖国!他是守护你们安宁多年的镇军大将军啊!你们都忘了吗?!”
孟红檐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浸透了中衣。
烛火还在跳,药炉里的药还在咕嘟冒泡,宁致的呼吸依旧平稳——原来只是场梦。
可那蚀骨的恐惧还攥着她的心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跌跌撞撞地起身,赤脚踩在冰凉的青砖上,想去摸桌上的水,指尖抖得厉害。刚碰到茶杯,就听见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有力,一步一步踩在青石板上。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裴不澈站在门口,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寒气。
他换下了那身染血的铠甲,穿着件月白的长袍,发间还沾着些微的风尘。看见孟红檐赤着脚站在地上,脸色苍白得像纸,他心头一紧,快步走上前。
“怎么了?”他伸手抚上她的额头,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汗“”“是不是做噩梦了?”
孟红檐没说话,只是扑进他怀里,死死攥着他的衣襟。她把脸埋在他颈窝,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那是活生生的气息,不是梦里那冰冷的血腥。
“我梦见你死了……”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还有未散的惊惧:“梦见你被箭射中了,就在太极殿的丹陛上……”
裴不澈的身体僵了僵,随即用更紧的力道抱住她。他能感受到怀里人在微微发抖,那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后怕。
白日里她总是镇定的,面对长公主和承明帝时从容不迫,替人治病的手稳如磐石,可此刻也不过是个会害怕失去的寻常女子。
“别怕。”他抬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放得极柔,像哄孩子似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摸摸,心跳得很稳。”
他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那里的温热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有力的心跳一下下撞着她的掌心,真实得让人心安。
孟红檐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滚烫的泪珠砸在他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你怎么才回来……”她哽咽着:“我等了你好久。”
“处理些事耽搁了。”裴不澈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解释道:“内阁的老臣们吵了半宿,一会儿说要严惩长公主余党,一会儿说要大赦天下稳定人心,好不容易才定了章程。陛下又留我多说了几句,回来就晚了。”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