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Diphda
一月初的上海,寒意刺骨。
铅灰色的天空成了一块巨大的、即将压下来的顶板,让整座陆家嘴都陷入了一种窒息般的沉寂。
年关,对于普通人来说,是期盼。
而对于此刻的恒景东方来说,是「审判日」。
恒景东方的董事会议室里,气氛比窗外的天气还要冰冷。
偌大的环形会议桌旁,坐满了恒景的元老们,这一次,为首的,是梁业恒和景佩仪。
自打上回在家宴上被殷灿言不动声色地「将了一军」之后,景佩仪已经缺席了数次董事会。
但今天,在这个决定集团生死的时刻,她穿着一身得体的LoroPiana米色羊绒套装,颈间系着同色系围巾,姿态优雅地端坐在通常属于梁业恒的那个位置旁,像一座精心维护的冰雕,安静地散发着寒气。
殷灿言作为新上任的代理CFO,站在巨大的智能屏幕前。
她穿着一身深灰色西装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挽起,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她身后,一条代表着「现金流」的红色曲线,正以近乎垂直的角度,冲向横轴,势要击穿零线。
曲线与横轴交点处,一个用红色加粗字体标注的日期——三个月后——像一个倒计时的炸弹。
「……截止到今天上午九点,集团未来三个月内,需要刚性兑付的境内外债务,本息合计三百七十二亿人民币。」殷灿言的声音冷静、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尸检报告。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只有中央空调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
几位元老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昂贵的皮质座椅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殷灿言抬手,切换了页面。
屏幕上出现了两个被红色方框醒目标注的业务板块图标。「我的建议方案是:立刻启动对集团旗下『恒景物业』和『恒景新能源汽车』两大板块的资产剥离与出售程序。」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桌旁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
「根据质心咨询团队与多家投行的初步询价及模型测算……」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保守估计,这两项资产合计可回笼现金流三百一十亿至三百五十亿。足以覆盖短期债务缺口,为后续的重组争取时间。」
「我反对。」景佩仪终于开口。
她的声音不高,语调甚至称得上温和,但那份冰冷的穿透力,让会议室的温度仿佛又下降了几度。
她没有看殷灿言,而是将目光投向桌面上那杯早已凉透的清茶。
「物业,是恒景这个牌子立足的根本。」她慢条斯理地说,像是在点评一件艺术品,「几十万业主的口碑,多少年的积累,都在里面。我们不能因为眼前的难处,就把脸面撕下来,当废纸卖掉。」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座的一众元老——那些与物业板块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不少人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恒景新能源汽车」那个图标上,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至于新能源汽车……」她轻轻摇了摇头,像是在惋惜一项失败的投资,「一个烧了我们上百亿,到现在连生产资质都没完全跑顺的项目。外面的人不傻。现在这个市场环境,你把它挂出去卖?谁来接这个烫手山芋?不被人家反过来,拿这个故事当做空我们股价的炮弹,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景董说得对!」一位坐在景佩仪下手方、负责物业集团多年的元老立刻大声附和,脸上带着激动后的潮红,「物业板块里面,牵扯了多少老关系、老员工的饭碗!这都是跟着梁董打江山留下来的!你说卖就卖,有没有考虑过后果?!」
「就是!汽车那边也是,多少上下游供应商指着我们吃饭!现在卖掉,不是把人家往死路上逼吗?」
「饮鸩止渴!这是饮鸩止渴!」
一时间,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嗡嗡声,反对、质疑、担忧,像潮水般涌向站在屏幕前的殷灿言。她依旧静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些涌动的情绪都与她无关,只是屏幕上跳动的干扰数据。
梁梁业恒坐在属于他的那个主位上,身体微微后靠,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
他没有说话,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指间无意识摩挲着的那枚冰冷的、属于董事长的图章戒指上。
他看着眼前这幅景象——一边,是妻子领衔的、代表着过去、人情,和盘根错节利益的元老们;另一边,是那个孤身一人、只相信「数字」和「未来」的、冷酷的精算师殷灿言。
而他的儿子,梁景轩像被钉在天平的支点上,感受着两端传来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巨大压力。
殷灿言没有与他们争辩。
她只是安静地,等所有反对的声音,都渐渐平息下去,等整个会议室,都重新被那种充满了敌意的沉默所笼罩。
然后,她抬起手,用手中的激光笔,在屏幕上那两个被红色方框圈出的业务板块上,画了一个巨大的、充满了否定意味的「×」。
「好的。」她说,声音平静得像在宣布一个与己无关的会议结论,「我同意各位的意见。」
整个会议室,瞬间陷入了一种更诡异的寂静。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景佩仪。
「物业,是恒景的『脸面』……不能卖;新能源汽车,是恒景的『故事』——不能停。」殷灿言一边说,一边关掉了投影,整个会议室的光线,都因此而暗淡了几分,只剩下窗外那片铅灰色的天光。
她转过身,没有再看景佩仪和那些元老,而是将目光,完全地、聚焦在了主位的梁业恒身上。
「但是,老梁总。」她开口,声音平静,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三百七十亿的债务敞口,不会因为我们不开会,就自动消失。这是一个数学问题,不是一个哲学问题。」
她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充满了危险意味的弧度。
「既然,我们不能动用集团最优质的资产。那么……我的另一个建议是,我们或许可以,从一些被人遗忘的、甚至已经被定义为『垃圾』的资产里,榨出一点价值来?」
梁业恒的眉头,微微一挑。
殷灿言没有等他发问:「我指的是,我们上次那个海外并购案。那个被张伯庸当成提款机的、位于开曼群岛的烂摊子。那笔所谓的投资,在张伯庸引咎辞职之后,现在在账面上,是一笔巨大的、无人敢碰的不良资产。」
她看着梁业恒,像一个手握王牌的顶级赌徒,抛出了她的「赌局」。
「给我一个月。」
「我用这块您妻子最看不上的、所有人都认为已经烂掉的肉,在海外,通过信用风险证券化的方式,将它打包成一个全新的高收益债资产包,卖给那些……喜欢赌的……对冲基金。」
「我保证给您变回一百五十亿的现金。这笔钱,足够我们撑过第一波债务高峰,为出售物业和汽车,争取到更宝贵的谈判时间和空间。」
「如果我做到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充满了蛊惑,「老梁总,我需要您,在下一次的董事会上,交出您作为董事长的最终决定权,无条件地,支持我和您儿子,启动对物业和汽车板块的拆分与重组。」
她顿了顿,最后看着他那双因震惊和兴奋而微微收缩的瞳孔,问出了那句最致命的话:
「您敢用您的王权,来赌我的专业吗?」
一周后,位于金融街11号的质心咨询北京办公室。
一场小范围的、高度保密的线上沟通会,正在进行。
线上远程接入的一端,殷灿言和梁景轩并肩坐在巨大的会议屏幕前。而在北京办公室的主位上,坐着一个殷灿言从未见过的年轻女人。
她穿着一件极其简单的红色高领毛衣,叠穿宽立领白色衬衫,头发随意地挽起,脸上几乎没有妆容,鼻梁上架着的无框眼镜,难掩来自少数民族基因的高挺。她的面前,只放着一杯清水和一台同样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笔记本电脑。
屏幕上,又出现了几个模糊的视频窗口。其中一个,窗口漆黑,只有一个名字——顾臣戈。
会议的主题,是讨论殷灿言根据那份「会议纪要」优化出的「恒景混改方案」,以及……她那个更大胆的、关于「不良资产跨境证券化」的融资计划。
「……所以,通过对开曼那笔不良资产的信用风险进行分层和重新打包,我们可以创造出一个全新的、具有吸引力的高收益债产品。」殷灿言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响起,冷静而专业,「它的核心,不再是资产本身的价值,而是信息不对称所带来的超额收益。」
「对于那些追求高风险、高回报的海外对冲基金来说,这是一个完美的短期套利工具。而我们,则可以在一个月内,以极低的成本,回笼至少一百五十亿的现金流。」
她的阐述结束,梁景轩立刻接过了话头,开始从「商业价值」的层面,进行补充和渲染。他谈到了「万亿市值」,谈到了「孵化上市公司」,他将这场「续命」的豪赌,描绘成了一场即将开启的资本盛宴。
他说完,期待地看着屏幕。
屏幕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终于,那个漆黑的窗口里,传出了声音。
那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很难用「好听」或「不好听」来形容的声音。它不低沉,也不高亢,音色甚至有些偏中性,但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像一颗颗被精确打磨过的、冰冷的雨滴,敲在玻璃上。
「殷总监……」那个声音开口了,「你的ABS方案,很精彩。但是,你有没有做过反向压力测试?」
殷灿言愣了一下:「您指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