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封后
彰华十五年的盛夏,日头明晃晃地炙烤着毓金宫的金瓦朱墙,仿佛要将一切阴霾都蒸发殆尽。
就在这样一个万物都躁动不安的季节,我,景羲和,终于被正式册立为皇后。
这一年,我三十二岁。
明黄的册后诏书,在礼官抑扬顿挫的宣读声中,落定了我十余年挣扎的最终归宿。
与此同时,另一道晋封的旨意也下达至嘉妃宫中,金沉璧晋为嘉贵妃,协理六宫。
金沉璧是聪明人,我早已深知。
她懂得审时度势,清晰地知道什么该争,什么该不争,什么该牢牢抓住,什么该适时放手。
皇子谢珹是她立足的根本,远在索伦部的母族是她无法割舍的牵挂。
让她协理六宫,既是谢清裕惯用的分权制衡之术,于我而言,也是为自己寻一个知情识趣、懂得分寸的得力臂助。
她清楚自己的位置,也深知我的底线,必会做好她分内之事,维持住后宫表面的和谐。
唯一有些微妙,甚至称得上不妥的,是谢清裕对椒房宫的处理。
他以“缅怀孝贤皇后,不忍更动其旧物,恐惊扰亡灵”为由,下旨椒房宫一切维持盛望舒生前的模样,封存起来,日常命宫人洒扫,却不允许我这位新后入住。
我依旧居于我住了多年的长乐宫,只是如今,长乐宫的布置,已然是皇后的仪制。
这算什么呢?
是他对盛望舒那份迟来的深情在作祟,想固执地保留一处属于她的永恒印记?
还是想用这种方式,无声地敲打我,提醒我,无论我登上何等高位,都永远无法完全取代盛望舒在他心中的地位?
我试图去理解他这称得上矫情的举动背后的深意,思绪转了几转,却只觉得索然无味。
事实上,我又觉得无所谓了。
我景羲和,从入宫那天起,在乎的就不是住在哪个宫殿,昭阳宫也好,长乐宫也罢,甚至连空置的椒房宫,不过是一个栖身的壳子。
我在乎的,是活着的时候,手里真正握住了什么。
凤印在手,中宫懿旨可行于天下,比住在哪个宫殿里重要得多。
封后前夜,月色如水,谢清裕未带多少仪仗,只身来到了长乐宫。
他穿着一身玄色常服,神色是许久未见的松弛,甚至含了几分要与我把酒言欢的意味。
宫人奉上茶后便悄然退下,殿内只剩下我们二人。
烛火摇曳。
“羲和,”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朕知道,你和望舒不一样。”
他顿了顿,唇角牵起一丝了然的弧度,“你有你的私心,你的所求,你从一开始,就清楚自己要什么。朕看中的,也正是这一点。清醒,自知,而且有能力去争取。”
我垂眸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没有接话,等待着他后续的言语。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加重了些,带着一种郑重的托付,“皇后和从前的摄六宫事皇贵妃,还是不一样的。以后你与朕,在前朝后宫,便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我,“朕相信你是个聪明人,看事情透彻。往后,安定后宫,抚育皇子皇女,更要辅佐于朕,尽早为朕,诞下嫡子。只要你做到,朕会给你,给我们未来的孩子,给辅国公府景家,一切该有的荣耀与恩宠。”
都说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这话用来形容他和盛望舒那纠缠着真情、责任与无奈的关系,或许还算贴切,若是用来形容我们二人,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即使成了他名正言顺的皇后,成了他枕边最亲近的人,我们之间,也不曾有过一丝寻常夫妻的情分。
如今,不过是更高级、更紧密、捆绑得更深的互相利用罢了。
他需要我这个清醒的皇后来稳定后方,我需要他赋予的至高名分和权力,来实现我掌控自身命运的野心。
我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缓缓起身,在他面前深深跪下,垂首,声音恭敬而疏离,清晰地响在寂静的殿内:“臣妾,谨记陛下教诲。”
翌日,封后大典。
天色尚未破晓,我便被沉香和一众精心挑选的宫人唤起,沐浴、熏香、更衣。
更衣是最繁复的,一层层,由里到外,如同一种将无尽的责任牢牢加诸于身的仪式。当凤冠被沉香小心翼翼地戴在我头上时,我清晰地感觉到脖颈承受的压力。
我已经被彻底束缚在这荣耀之中了。
庄严肃穆的礼乐声响彻宫阙,我一步步踏上漫长的御道,走向太庙,告祭列祖列宗,接过沉甸甸的金册金宝。然后,转身,在文武百官、宗室命妇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向至高无上的金銮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