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 3 章
林岱乔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没了气势,周身磅礴的内力宛如退潮一般撤去,厅堂上的所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林承烨仍上身挺直。只是后背上的布料洇出道道深痕,颊边鬓发粘连成缕,整个人宛若刚从水里捞出。
林岱乔颓堂地坐回凳子上,手指下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动,胸脯剧烈地起伏,连呼吸都重了几分。
卫柳赶紧趁势递上一杯三花茶,让林岱乔消消气,太动怒对身体不好。
趁着林岱乔灌茶的功夫,卫柳偷偷看了眼底下梗着脖子跪得直挺挺的林承烨,一时间只觉得脑子也疼,饶是他这么一个玲珑的人也觉得束手无策。
不管这事儿最后林大人能不能松口,反正一顿打或者一顿责罚肯定是少不了。卫柳长叹口气。
林承烨看起来成熟稳重,但少年气性上来,当真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卫柳苦笑,袖子中的手指轻轻揉捏林岱乔掌心的劳宫穴。这哪里是旁人说的像他,分明与林大人性子像的不能再像了。
偌大的厅堂沉默了好一会儿,林岱乔这才堪堪平复心情,她扫了一眼下面大气都不敢出的小辈,柳玥更是脸都吓白了,一边的柳知州倒是见怪不怪,乐呵呵地眯着眼睛,坐在一旁看戏喝茶。
“柳大人见笑了。大家继续吧,今日承烨生辰,我也不想如此扫兴。”
林岱乔颇为疲惫地捏了捏鼻梁,一时间竟头一次感觉有些力不从心。她挥了挥手,示意刚刚被打断的歌舞继续,又狠狠剜了林承烨一眼。
“行了赶紧滚起来,别跪在这里。从今晚开始,禁足三日。”
那些抱着乐器与绸缎战战兢兢站在一边的乐人儿面面相觑,一阵压死人的沉默后,终于有人视死如归般吹出一个颤音,迈出颤抖的足尖。整个厅堂终是又恢复到先前人声嘈切的热闹样。
“你没事吧……”
柳玥早就按捺不住,也不管什么礼仪,见林将军忙着和卫柳咬耳朵便从柳知州身边挪到到林承烨那里,在桌子底下拽了拽她的袖子。
“没事,已经比我想得好很多了。这事儿可能还真有望。”
林承烨揉了揉已经跪得酸痛的膝盖,那双乌黑眼眸里却映入今晚摇曳烛火,在眼底化作一捧新生的火苗。
忽然,她低着头痴痴地笑起来,嘴角咧开,像个新生孩子一般真挚到不掺一丝杂质,只是笑,甚至于肩膀都一抖一抖。
柳玥不明所以地看着,那截攥住的袖子缓缓从手指中滑出。
承烨是在开心吗?但……但为什么?有必要开心到这个地步吗?只是一个江湖而已,比起在莱国建功立业,又有什么好呢。她这样聪明,怎么能仅仅屈居江湖呢。
“太好了……我终于,我终于能去看看。”
林承烨的低声呢喃困在喉咙,被轻柔婉转的歌声盖过,连身边柳玥也没听清那最后一声近乎气音的感喟。
“江湖。”
……
昨晚宴会闹到很晚,林承烨喝的半醉,迷迷糊糊地刚送走客人,后脚就被林岱乔提着关进自己院子里,林将军站在院子里大喝一声,辅以内力相送,整个林府都听到一句——
“这两天谁也不许送饭,让她好好反省!”
比醒酒汤还好使,林承烨一下睁圆了眼睛,醒的不能再醒。
尽管这两天饭确实是一口没给,但让她反省更是天方夜谭。
林承烨少见地坐在床上昼夜不停地运转起林家祖传的功法“覆海移山”,这功法本就霸道强横,运转起来四肢百骸都会有灼热感,她这么多年进程缓慢,水平只能说是半瓶水,更是控制不住。
内力在身体中横冲直撞,每一条脉络都苦不堪言,痛意渐渐侵占身体,盖过腹部的饥饿感,也让脑子更加清醒,昨夜的一幕幕便翻涌而上。
没了当时的氛围,林承烨也不冲动上头,仔细想想自己在母亲面前说的那些话还是太过生硬莽撞,完全忘了晓之以理这回事。
母亲的“覆海移山”功法已经突破第八层,林承桐年纪轻轻也已经突破第六层,假以时日必将与母亲齐平。无论是想要重回京城还是接过母亲戍守边疆,都能带着林府更进一步。
那她终究只是一个闲散世家小姐罢了。朝堂的规矩她还是懂些,林家手握六万卫莱军,即使母亲已经自请戍守边疆无事不入京城,但如陛下那般贤明的君主也未必不会忌惮。
——那么出了一个情系江湖,略微有些不学无术的二小姐岂不情有可原?
她就是向往江湖的侠客那般肆意风流,清风朗月,一剑一人一马游天下,快意恩仇的日子,如此简单。
况且她又不是不回林府,要跟娘爹一刀两断了。万一找不着边迤或者人家早就结亲隐退,她觉得江湖也无聊不就又回府了,真给她哥当个参军算了。
不过那听起来也太窝囊了!
林承烨忽然睁开眼,狠狠在自己脑门上砸了一下。
“这脑子突然想什么呢……药皖,帮我收拾一下。”
功法在身体内运转一个周期差不多要两个时辰,她还要更慢一些,这再一睁眼月亮早就高悬。林承烨活动了下酸涩的脖颈,慢腾腾地从床上下来。
“您要干什么?”
自己小姐不出门,药皖自然也无聊地陪在一边,偶尔在院儿里招猫逗狗,把屋里的火炉都烧得格外旺。
她看着林承烨自己麻利地起来穿衣服,叹了口气,给她披上玄色的罩纱袍。
果然是不可能老实呆着。药皖低头嘀咕一句。
“去找母亲。”
林承烨叹了口气,难得那双眼睛里带上惆怅。她甚至想了想要不要干脆把十五岁母亲送的那件金丝软甲穿上,大概已经被药皖放到了最不起眼的柜子里。
“林大人可没解您的禁足,我陪您去岂不是要看见您挨打。”
药皖撇了撇嘴。
“没事,这次我自己去,要打也只打我一个。说禁足我三日,又说两日不给饭吃。这就是第二日晚去找她的意思,说不定这第三天也就免了。”
做了多年母女,这点默契还是有的。林承烨不免有些惆怅。
“……我怎么觉得这第三天要揍您一整天了。”
药皖给人腰上扣上玉璧肇革的手一抖。
“哎,这话听起来吓人,我又不是我哥。揍两个时辰我就快死了,怎么,林大将军不要面子了。”
林承烨抬手阻止了药皖想要给她再梳起规整发冠的想法,抽了条红色绸带半扎起头发。往铜镜里瞧了瞧,一身广袖黑纱干脆利落,倒真像个江湖人。
“呸!您别说这样的话。”
药皖立马惊得跳起来,往地面呸了两声。
夜已深,她往林承烨手中塞了个提灯。蹲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林承烨离开的背影,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也不知道该求哪位神仙保佑,喃喃自语道。
“小姐,你可要站着回来啊……”
……
她的院子就在母亲旁边,也就几步路的距离,林承烨走得煎熬,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才走到院儿门口。
长痛不如短痛,过了今夜就成。林承烨一咬牙,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那屋中烛火大亮,映出窗户上摇曳的影子,映出负手而立的母亲和她身旁的侍女。
不对。
蓦然,林承烨顿住脚步,深深皱起眉头,看着眼前那一副颇为怪异的景象。
“侍女”忽然伸手扯住母亲腰间玉佩的流苏,欲要跪下,而她的母亲居然屈膝先一步扶住那人,紧紧扣住那人的手腕儿,一把将人抱进怀里,像哄小孩一样顺了顺那人落在肩头的头发。
仔细看看,那个身影比母亲身边的侍女更加高挑,衣服大概是广袖对襟外衫,面部大概覆着什么,在眼角耳旁有一截如祥云的装饰。家中侍女断不会这样穿衣,反而像是某位身世显赫之人。
林承烨心中蓦然漏了一拍,握住提灯的手不自觉地攥紧。她不知道这种突如其来的心悸究竟为何,就好像冥冥之中命运的河流正在汇聚于此,她听到耳边潺潺流水,正流向屋内的那人。
谁又会在这个时间见母亲?况且正常会客多在白天,深夜来客绝非正常。
难道是不请自来?
林承烨放缓呼吸,轻手轻脚地又向前走了几步。距窗棂只有四五步,再近就会被母亲发觉,只能从交谈声里勉强听清一点内容。
“你又是何必……你……”
“不可能!陛下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那你把这个带走吧。”
“若是真的……承烨她……”
忽然,屋内的交谈声戛然而止。那个人从母亲怀中起身,轻轻一动窗上的影子便消失了,母亲的声音被浑厚的内力送出屋外,震得林承烨耳膜发麻。
“既然到了就别在外面杵着了,进来!”
她走了吗?
林承烨抿起唇,莫名有些怅然若失。那提灯的木杆已经在手心刻下一道红痕,在她一步一步前行的沉重脚步中隐隐作痛。
但没成想,眼前的木门忽然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猛地推开。林承烨猛地顿住,近乎忘记呼吸,死死地盯着那扇门。
那人就那么毫不避讳地从屋里走出来,身段,一身月白色黑边的广袖对襟外衫,白色腰封垂下黑色飘带,半边脸上银色的面具由祥云堆叠而成,在清丽月影下泛起粼粼微光,腰间挂着的一只圆形玉佩坠着黄色流苏,一步一晃。
但唯独那发冠是用木头雕刻成的一只飞燕风筝,黑色的头发从中垂下,倒是显得有些顽皮。
那人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捡起落在脚边草丛中的提灯放回林承烨汗森森的掌心。
林承烨这才惊觉那盏提灯不知何时从手中滑落。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忽然凑得很近,笑着伸手拨去林承烨衣领沾上的灰尘。林承烨下意识向后缩了一下,但依旧撞进了那人有些浅的瞳仁里,那颗沉寂在胸腔中的心脏在这一刻骤然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