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行会(下)
赛林甫正拍着大腿唉声叹气,忽地听到对面传来“啪啪”两声,他暗中抬眼一瞧,青朵也愁眉苦脸地拍大腿,拍两下,长叹一声;长叹一声,再拍两下,竟形成一种节奏,但不管怎样,无论是拍腿的力度,还是叹息的声响,都比他发出的声音大。
周围的人看到二人对着拍大腿叹气,这场面实在滑稽,有不少人偷偷笑出声来。赛林甫停下手上的动作,黑着脸看向青朵,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翩翩啊!”青朵哀唱道,“你走的好惨哪!”
翩翩?
这又是谁?
众人感到莫名其妙,有好奇的人忍不住小声左右询问。这时又听青朵说道:“子翩啊!”
哦!众人恍然大悟,原来“翩翩”就是那个抄书的子翩,据她所言,子翩和赛林甫是狼狈为奸,那便是站在她的对立面,可她现在怎么这般称呼?倒显得亲热和气。
只见青朵竖起两根食指,一个从左至右,一个从右至左,在脸前汇聚,她的哀痛,虽虚假但实在充足,她道:“明明是两个人的过错,”
“可老赛见你被带到衙门,无法申辩,便将脏水都泼到你头上了!”她甩开左手,颤抖着将右手食指不断升到高处,“徒留你一人承担所有罪名!”
“衙门不胜寒啊!”
“翩翩!你是冤大头哇!唉!”她又恢复了之前的节奏,拍两下大腿叹一口气。
“停停停停停!”赛林甫没好气道,“鬼哭狼嚎什么!什么泼脏水?我说的都是实话!要是早知道她抄别人的书,我绝不可能不可能卖!这点儿操守我还是有的!”
青朵完全不理他,只是一味地哀嚎:“他还泼呢呀!翩呐,你冤啊!”
“你这女子好不讲理!”赛林甫怒道,“一味的胡搅蛮缠!自说自话!在众位长辈的面前瞎闹,疯疯癫癫的,成何体统?”
青朵马上讶异道:“咦?原来你也知道不讲道理,胡搅蛮缠是丢脸啊?”她眨眨眼睛,“之前听你跟露浓姐说话,胡扯一通,我以为你不知道呢!心想,既然你不懂,那我就勉为其难,用你这种野人的方式和你交流好了!”
她变了嫌弃的脸色:“噫!没想到你是装的!你这人真奇怪,刚才我们跟你讲道理,你偏胡诌八扯,等我用了你的方式,你又要讲道理。一把岁数变来变去,还说露浓姐呢!你自己就是一个为老不尊的善变精!”
她用手指刮脸,一边说道:“羞不羞?羞不羞?”
赛林甫双目圆睁,怒视眼前人。粗重的呼吸一次次扫过嘴边的虾须,掀得一起一伏。上次听闻又有人当街说快板诋毁他,他派人去找他们麻烦,手下回来便说这姑娘总是撒泼胡搅,他当时只当是下属推诿的借口,半点不信,可眼下亲眼所见,才知手下所言非虚。
不!
这丫头之难缠,比传闻中更甚!
嘶……她刚才说自己叫什么名字?青朵?
赛林甫默默念了几遍,忽然想起董文远提起的名字是:“朵仙”,这两个名字都有“朵”字。难道……是这丫头背后捣鬼?
“哼!假惺惺!真是可笑!”有人嘲讽道。
赛林甫望向声音来处,见说话的正是自己的对家,陈记书铺的陈年。
“你既说自己是被子翩所骗,可还有那么多人都被你骗走书籍,书上署了别人的名字,难道是他们合起伙来骗你?简直一派胡言!”他越说越气,猛地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碗与盖子碰撞叮咚响。
“我见他们处境可怜,便让他们加入我的书铺,如今该为他们讨回公道了!也叫大家知晓!《觑净录》《倾城记》《争春渡》这些作品,从来都不属于守真堂,而是我铺子下的作者,被窃取的心血之作!”
“没错!”青朵也想起一人,叫道,“还有吴燕姐的丈夫!也是被你骗走书稿!”
“他将自己写的志怪故事交给你过目,你却转手把它卖给董文远。他找你要个说法,你竟然派人殴打他!害得他含冤受气,最后郁郁而终!”
“赛林甫!他因你而死!”
青朵指着赛林甫扬声道:“你不仅是个贼,还是个杀人犯!”
在座的所有人大吃一惊。
赛林甫不怒反笑:“哈,真是越来越离谱!为了栽赃陷害我,你们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我何时抢过他的书稿?该给的钱我一分没少!那书分明是他自愿卖给我的!”
“你胡说!你明明是两头骗!把董文远给的钱占为己有,吴燕姐他们孤儿寡母什么都没有拿到!”青朵嚷嚷道,“你哄骗董文远说这本书卖给他,可以署上他的名字,吴燕姐说,根本没有这回事!”
“那你看看这是什么?”赛林甫从怀里掏出一张纸。
“是什么?”这引起青朵的好奇,她伸手就想去接,赛林甫却不放手,避开她将纸在她面前展开,青朵只好凑近去瞧——哦,不过是一张卖书契。待目光落到最后那行署名上时,她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满是惊愕。
那里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字:吴燕
*
青朵难以置信,所有思绪黏成一团,像是一碗浓浓的冰酥酪。
吴燕姐姐怎么会跟赛林甫签了卖书契呢?如果她早就将书卖掉了,那她之前对自己控诉赛林甫,不就是在骗自己吗?
见青朵看着卖书契发呆,赛林甫讥讽道:“就这么几个字,还没看完?是没看完,还是心虚?”
他不再理会青朵,转了半圈将手中的书契亮在众人眼前:“大家都瞧仔细了!我有书契为证,这书明明是我买下的!什么盗取剽窃,都是无稽之谈!”
不对!哪里不对!
青朵眼看着赛林甫嘴角的笑扯开,自己想说些什么反驳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她总觉得心里隐隐有线索浮现,却又像猴子捞月一般,一探寻,就发现是一场幻影。
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她措手不及。
怎么办?怎么办?一时间,青朵心慌意乱,握紧的掌心中都是汗。
突然听到身后露浓缓缓说道:“赛掌柜,这不过是个寻常的卖书契罢了,在你的店里,不过是众多书契中的一个,可你为何偏偏要在今日,把它带在身上呢?”
赛林甫一怔:“自然是我早就得到消息,你们要拿子翩的事逼问我,我当然得提前找到些证据,用来自保!”
“那便奇了!”露浓紧紧盯着他,冷笑道,“你知道我们要谈子翩的事,带的却是吴燕的证据,对于我们要聊的话题,可不是一回事。”
“除非在你心里,这两个是一回事。”露浓的声音清清楚楚落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是因为你知道他们两个之间有关联,对不对?”
“那么,是什么关联呢?”
赛林甫脸上陡然失色。青朵听了露浓的话,眼睛登时一亮:“对啊!既然没有事先得知要谈吴燕姐的事,你又为什么提前准备好放在身上?”
“因为子翩抄的书是窃取的,你怕我们顺嘴扯出其他人的账,带这张书契,是想堵住我们的嘴!可也暴露了,这也是偷的!”
她拍手笑道:“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本想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没想到弄巧成拙,反倒把底细都暴露了!”
青朵像个小狗一样,兴奋地围着赛林甫转圈,欣赏他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老赛啊,是我冤枉你了!”
“我刚才还说,你藏着本事不肯交给子翩,可眼下瞧着,你们暴露时的心虚模样,倒是没什么差别!”
“嗯——”她拉长声音点头,“‘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露馅儿有先后,心虚有专攻。如是而已!”
屋里响起笑声。赛林恼羞成怒:“你!你!我之所以把这个卖书契带在身上,还不是因为你?”
青朵眨眨眼睛:“咦?你怎么知道我要来?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会来。”
“哼!常言说的好,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跑到董文远跟前装神弄鬼,搬弄是非,先前还在街上唱快板毁我名誉,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思,我心里一清二楚!”
赛林甫指向曾正卿,怒道:“你们这是夫妻联手,处心积虑,要把我彻底搞垮!离间我和我的客人,在外搞毁我的名声。这般歹毒的计策,亏你们做的出来!”
青朵就不搭他的话茬儿,信口开河:“不错,我是给董文远算过命,你也要算算吗?”她掐起手指,眯起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下坤上艮,山地剥卦,根基动摇,大势不可逆转。”
青朵睁开眼睛,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老赛,我劝你不要固执强撑,只会落得个加速败露的下场呀!”
露浓瞧着赛林甫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本就紧凑的脸现在更是拧成一团,透着股说不出的狼狈,她心里有种报了仇的快感,方才赛林甫避重就轻,甚至反过来诬陷她,像她这样只会讲道理的老实人,百口莫辩,气得她火冒三丈,更是说不出话来。可青朵一到场,局面就彻底变了。
她像变戏法抛球一样,时而紧扣着话题不放,时而又把话题抛远,轻松操作,游刃有余。等把话头拽回来时,一句又一句,如同弹弓上飞弹而去的石子,崩到在赛林甫的脸上,砸得他满头包。
露浓也说不好,这到底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还是命中注定“一物降一物”。青朵就是有这种魔力,奸邪之辈也被她绕得头痛。
“曾正卿!你夫人在这颠倒是非、撒泼耍赖,你就当作视而不见,任她胡闹下去吗?”赛林甫气急败坏。
喂喂喂!这怎么回事?这场景怎么似曾相识?
青朵顿时联想起自己幼时,在外面闯了祸,被其他孩子的娘揪回自己家,向他爹告状:“唐礼!看看你家青朵!这丫头又把我儿子踢了!你瞧我儿子腿上,这么大一个脚印!要是踢到那处,我们家可就断子绝孙了!”
可她现在长大了,已经能为自己的事情负责了,赛林甫怎么回事?还拿她当不懂事的小孩子,甚至向自己的丈夫告状吗?
青朵当即不满,双手叉腰气呼呼道:“喂!老头,你看我不顺眼,就冲着我来!告状算什么本事?我告诉你,别说是他,就算你找我爹来,也管不了我!”
“我夫人所言不错。”曾正卿起身接道。
“你现在这般,不过是硬撑罢了。子翩既已轻松承认自己不是《画堂春》的真作者,想来她到了衙门,过不了多久,就会把你和他父亲的交易和盘托出。至于你们四处偷印书籍的勾当,今日之内也必会彻底被揭发。”
当然,他肯定青朵所说不错,除了这个原因以外,还有一个缘由,确实,青朵想做的事,任凭其他人如何阻拦,也拦不住她。
他不给赛林甫抵赖的机会,上前几步面向葛会长,声音清晰说道:“葛会长,各位同行,今日有件事想跟大家说清楚。最近我店打算涉足话本行业,确实动了和宝元印刷工坊合作的念头,可前些日子找他们商谈时,才发现他们的业务竟如此繁忙,压根没有办法按照我想要的时间,把书印出来。”
“一开始,我还以为他们是找理由推脱,不愿与我合作。可多聊几句,又感受到他们确实是为难。只是问起当下他们正在进行的项目,他们便含含糊糊说了几个,不肯多言。”
“可据我所知,市面上宝元坊公开的书目其实并不算多。一查便知,他们跟我提的几个正在赶印的项目中,还有的是早就已经上市的旧单子,满打满算,这些明面上的活,顶多只占他们印刷能力的小部分。”
“就凭这一小部分印量,要养活他们坊里这么多人,宝元坊凭此竟然能运作到今日,就算是他们经营得当,也是令人难以想象的事。我心中还有一处疑问,他们剩下的产量到底用到哪儿去了?”
大家听到此也忍不住议论纷纷,曾正卿抬手压了压,众人安静下来,他接着说道。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也实在是好奇,便派手下人去细细打听。没想到,这一查,竟查出一件蹊跷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