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第 43 章
依照花街的规矩,被赎出去的女孩子应该在第二天的清晨与照顾她的妈妈和接班的妹妹道别,在所有人艳羡的目光下坐上男方派来的小轿,好让其他的女孩子们能有个念想,期盼将来的某一天也会有这样的男人给自己赎身。如果被赎走的是花魁,还会在夜晚摆上宴席请花屋的所有人一起玩乐。
但无惨和你都是不能在白日里出门的,你平日里去学习都要用白布遮住头脸再打上红伞,被赎出去的时候总不能也说是自己害羞不敢露出脸。
他会在第二天的夜晚来接你,就像他把你带到这里来一样,在所有人熟睡之后悄无声息地将你带走。
你没有什么需要带走的东西,只是换了一身不大起眼的衣服,又把发上的花簪取下来收在匣子里,鲤夏已经熟睡了,你动作轻巧,取下发簪时只有流苏碰撞出轻微的声响,还有衣袖摩擦的簌簌声。
无惨给你准备过很多财物,在无限城里被黑死牟教导时,你的吃穿用度就与华族的大小姐无异,去蝶屋时给你也给你带上了诸多嫁妆,到了花街之后,礼物更是如同流水一般络绎不绝地送来。但他从来也没有问过你这些钱财的去处,就像他不告诉你钱是从哪来的。
那么就留给鲤夏好了,须磨花魁和鲤夏的年纪差不多,除非她被人赎出去,鲤夏是不可能在她后面接她的位置的,多一些贵重的首饰,希望她被人赎出去了也有钱傍身,在花街里也可以过得好一些。不过须磨花魁虽然很受欢迎,但不知为何对客人们都十分冷淡,偶尔有客人试探着问她想不想看看别处的风景时也不作答,看起来并不想离开花街。
真奇怪啊,花街里的女人,除了堕姬那样的,还会有谁愿意留在这里呢?就算是金鱼,比起玻璃鱼缸也会更喜欢在河流里生活吧。你将簪子一个个收好,然后轻而无声地关上妆匣。
鲤夏将双手交叠在腹,安稳地睡在高枕上,游女们的发髻是每隔几日请专门的梳头匠人来梳的,平日里为了不弄乱头发只能睡特制的高枕。很难想象这种离地面有一掌距离,用红木支撑起来的架子能让人在把脖子放在上面的情况下得到休息,但不管是你还是鲤夏都可以让自己如同木偶一般安静地放置在高枕上,老板娘在你来的第一天夜晚曾经在你的枕头边洒了一圈白米来看你的功课如何,第二天早上你起来梳洗时,那些贴着你的枕头和榻榻米洒下的白米一粒也没有移动。
你将鲤夏不小心露在被子外的衣袖塞回去,想起来花街里唯一不注重这样礼仪的大概就是堕姬了吧,你从没在她那见过高枕,而如果蕨姬花魁说要找梳头娘来梳头发,老板娘也是不敢反驳她的,于是堕姬日日都披散着头发抱着你睡觉,第二天再叫梳头娘来给她把头发梳好,你还记得她的长发披散在你身上冰凉如丝的触感。
你将屋边角落里的熏香灭掉,只是用细长的竹签挑了挑炉子里尚有余温的香料,让香味缓慢而细致地挥发出来,又不至于太过浓烈。以往在堕姬的屋子里,你就常常这样做,因为堕姬喜欢香料,却又不允许它们的味道遮住你身上的香气,虽然当时的你并不知道不用熏香的自己身上有什么气味。
……你,其实还是有点遗憾的。
在花街的这些日子,还没来得及找时间去看看堕姬,明明时任屋和京极屋隔得并不算远。
果然还是有些害怕吧,离开她这么久,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她。经历了这么多,也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对她露出微笑。万一她哭了,你要怎么办才好呢?如果她大吵大闹地要你留下来,又要怎么办才好呢?
屋子里的窗户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缕雪白的月光笼罩在窗前,你知道接你的人来了,于是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来到窗子前。沐浴着朦胧的纱幕似的月光向下看去,无惨正站在那里,一缕漆黑的发丝从礼帽下蜿蜒,垂落在他尖刻的下颔边。
“现在就走吗?”一个声音在你身后响起,轻柔而曼妙,那是属于能歌善舞的游女的,每一个音节都暗合音韵的说话方式,在这样寂静的夜里也一点不显突兀,柔和得恍若流水。
你回过头,看见鲤夏仍然闭着眼,雪白脖颈在高枕上舒展成优美的弧度,像桃花饱满的花苞一样的发髻沉沉地坠着,系在发髻上的发带柔婉地垂落下来,流苏在地面上如同花朵一样绽放。
你微微笑起来,含着隐约的泪光轻轻应了一声:“嗯。”
“……那么慢走,路上小心呀。”鲤夏轻而无声地叹息了一下。
你知道她为什么为你难过。
大概是无惨不耐烦应付他们,谁都能看出来无惨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他随口编的理由看起来也颇为凉薄,随随便便将你带走,又因为保护不了你而把你赶出门,就这样还舍弃不下你的美貌而不肯放你走,要将你寄放在这样的地方。
现在他打算带你走,却连游女们最后的一点体面也不肯给你,不让你在众人的艳羡中坐着轿子走出花街。
这一次你离开,又会遭遇什么呢?那位大人真的能说服家里的妻子接受你吗?而若你又一次被赶出来,这次他还会这样费心地找地方安置你吗?鲤夏闭着眼,让眼泪顺着睫毛颤动的弧度滑落下来。
但是鲤夏又能做什么呢?不管是你还是她,都没有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利啊。
你张了张嘴,但又不知道该作何解释。这只是无惨随口说下的谎言,而你也并不是个无依无靠的游女。
你是鬼,哪怕比普通的要弱很多,你的命运也绝轮不到一个普通的游女来担心。你的生命力比谁想象的都要顽强,就算被开膛破肚也不会留下丝毫痕迹。况且无惨对你也没有之前那么残忍,你既然能从以前的他手上活下来,那么现在当然更容易。你可以喝他的血,而且他肯定也不太介意让其他的鬼来喂你,你可以过得很好,你不需要鲤夏来担心你,倒不如说你更担心她。最重要的是,最重要的是——
——你感到痛苦,对这种由欺骗得来的怜爱。
你偏过脸,默不作声地由窗口跃下,衣袖在半空中摇摇曳曳。无惨抬手按了下自己的帽子,抬起猩红的眼眸不轻不重地打量了你一下。
“那么,回去吧。”他轻声说。
脚底所踩的地面突然一空,像是翻过的木板,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你反射性地伸手想抓住什么,但低头一望却是无底的深渊。
无惨伸出手握住你的手腕,神情冷淡地将你拉到了怀里。
你们一同坠入虚空。
无限城里的时间仿佛是停滞的。
只有倒错的大楼,随处可见不知通往何处的门,楼阁边昏黄的灯笼,垂落下来的光线,和在烛光中弥漫的光线。脚踩在排列着细而密集的竖条纹的木板上,恍然间你甚至有种自己从未走出去过的错觉。
……是错觉,你已经走出去了。
无惨说女人的外表会比较方便,作为男性的话,身边带着年轻貌美的女子会让人联想很多,但女性就不一样了。他完全可以说你是他的侍女,当然,你原本做的也是这样的活。花街的女人们或许不会烧火做饭擦洗窗台,但一定懂得要怎样轻柔地脱下男人的外衣或者为他们倒酒挟菜。
既然要做侍女,你现在的打扮就不太合适了,花街游女们的衣服总是要艳丽些的,虽然你尽量挑了不起眼的衣服,但那花色图案对于一位未嫁的侍女来说也还是太轻浮了,桃割的发型也显得过于妩媚,要换成普通女子的岛田髻才好。
无惨把你扔到一边,自顾自地去换自己的衣服。你站在那迷茫地四顾了一会,发现左手边的房间光线异常地亮,摇晃的烛光倒映出一个女人的侧影。
那身影穿着和服,姿态端正地跪坐着,长发披散在身后,阴影在纸门上勾勒出她下颔尖刻的弧度。
你觉得那身影莫名地熟悉,于是小跑过去,说了一声:“失礼了。”就轻轻拉开了纸门。
鸣女对你的出现没有露出丝毫的惊讶,只是抬起手向下压了压,制止了你想要扑过来跟她打招呼的举动。你乖乖地按耐住自己,只是开心地对她笑了起来。
“您今日没有弹琵琶呢。”你小声说,一般你听到琵琶声时被传送过来时,鸣女都会在你身边不远的地方。这一次来这里没有看到她,让你一瞬间难过了好久。虽然鸣女对你一向冷淡,但能看到熟悉的人总是令人开心的。
“有别的事。”鸣女简洁地回答了你,然后一指房间另一侧的妆镜,“坐到那里去。”
你是不会梳头发的,虽然有一头漂亮的长发,但在花街时有梳头匠人,在洋馆时有丽小姐的侍女,而在蝶屋时就算只用红绳扎着头发,也没有人会指责你姿仪不端。无惨当然知道你不会,但他又不可能自己来帮你梳头发,于是干脆的把事情扔给了鸣女。
你乖乖地坐到镜子前,镜子是古朴的样式,但镜面却是新潮的水银镜子,光亮而清晰地映出你的脸,和悄无声息来到你身后的鸣女。
她用长发覆盖住脸,只露出苍白的下颔和紧抿的嘴唇,又穿着阴沉庄重的黑色和服,从镜面里看真的像是物语中的女鬼一样,如果换一个人坐在这里肯定会吓得跳起来,但你只是对着镜子里的鸣女甜甜地笑了起来。
鸣女顿了顿,苍白的手拿起了梳子。
她的动作很娴熟,一手握住一缕流水似的长发,描着金箔的木梳从头梳到尾。练琴的人手上应当是有茧的,你小时候见到过练习三味线的姐姐们一边抽着气一边将手泡进放了香膏的热水里,然后再互相给被琴弦割伤的手指涂药,你也去帮姐姐们涂过药,知道不论是如何精心保养,她们的手指也会逐渐粗糙起来。
但也许是因为变成鬼的原因,鸣女的指腹柔软细腻如同孩童,她为你束发时,手指不经意间擦到你的耳朵,触感像花瓣或者棉花。
“弹琴的时候,琴弦会割伤手指吗?”你问她,这么柔软的手,没有姐姐们经年累月留下的茧,在按住坚韧的琴弦时一定会被割伤吧。
鸣女慢慢地说:“会,但是伤口很快就会好起来。”
“但是也很疼的吧。”你看着鸣女用红色的棉布将你的发髻扎起来,把棉布一点一点掖进你的发髻,她的动作轻巧而熟练,你几乎一点也感觉不到手指在动作。
“不会。”鸣女言简意赅地说,然后给你插上了红木梳一样的栉,又在前发上插了一根银簪,装饰的镜是团花样式,很简单的款式,材质也不是很好,银子乌沉沉的,并不如你在花街时的银簪光亮。
“你是侍女,打扮得太显眼会让人质疑你的主人。”她解释道。
虽然鸣女说得很简洁,但你还是轻易领会了她的意思,作为服侍一位女主人的侍女,长相美貌本身就很惹眼了,如果再精心打扮得艳丽动人,要么显得你的女主人家教不好不会管教佣人,要么显得你生性轻浮不够端庄。
你按着簪子对她笑了笑,谢谢她为你着想。但心里又不由地有些难过,善于弹奏琴曲,平日里也姿态端庄的鸣女,为什么又会这么擅长为人梳发,懂得这样服侍人的小技巧呢?她是为什么会被变成鬼的呢?
鸣女没有管你在想什么,只是安静地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封信。
“响凯的信。”她先解释了一下信的来源,然后才说为什么现在给你,“他已经不是十二鬼月了,这是被除名前最后一封,送来时你已经走了。”
“因为是道别的话语,我将它留到了今天。”她说着,将信推了过来。
你愣愣地拿起那封信。
响凯的信一如既往,他常常写作,所用的信纸不算名贵,但一定是便于下笔,也不容易晕墨的好纸。笔迹端正词句清晰,开头第一句话一定是【谨祝安康】。怕你刚学字会觉得手稿杂乱,他总是先写好一遍再誉抄下来,送给你的信只有一封带着修改的墨迹,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因为纸用完了,不得不将手稿寄给您,并无失礼的意思,万望海涵。】
因为每一次送信都不确定日期,响凯给你的信上大多数几百字的小文,与其说是故事不如说那是平日里见到之后再记录下来的事迹,他将那些故事讲给你听,刚开始时还有些拘束,但渐渐地,他已经完全沉浸于讲述本身而完全不在意听的人是谁了。而你总是对他的信抱有无限的热情,一边慢慢学着写字,一边用生涩的言语对他描述自己的感想。
【响凯曾经也对你说过自己生来平庸,毫无才能。但当时的你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没有才能的话就去做别的事情吧。”你这样回信。于是响凯再也没有对你说过这样的话。】
刚开始他给你寄那篇长篇小说时只是不知道该写什么了,他毕竟是鬼,没有人那样多姿多彩的生活。但将自己被退回且饱受嘲弄的文稿给你看还是耗费了他极大的勇气,开头的第一封信上写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