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土定
天蒙蒙亮,定州城门外已聚集不少百姓。
多是担货进城售卖的,间杂着推一板车瓷器的,谢三苍然的眼神自那盖瓷器的苫布上游过,他伸出一只黢黑坚厚的手掌,像一块年深日久的火铲,刚从炉子里抽身就印在他胸口。
胸口热烫得火辣,把他埋在灰烬里近二十年的心都烘得热意翻滚。
胸口印着一枚金钗。
卯时不到,城门开。
谢三随着人潮进城,高高壮壮一个汉子却偏偏被进城的百姓推搡得东西飘摇,步子迈得虚虚实实,进一步退一步的,老半天才跨过城门。
他的脸色就比上刑场好了那么一点。
街道上人来人往,唯有谢三踽踽慢行。
王蔺辰梦了一夜谢织星的那双眼眸,翻来覆去没睡好,天没亮透就醒了,更是无颜面对自己的被褥和睡衣,一早就鬼鬼祟祟地把‘罪证’亲自抱进洗衣房的大缸内,又泡上水,才心无挂碍离开。
他不知道王家的洗衣婢早将他的作为看在眼里,后脚就去报了娘子。
就在王蔺辰的娘亲掩着嘴欣慰儿郎长大了的时候,她的儿郎正在街上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并一眼捉到谢三踌躇的脚步。
别的不说,记人这一块,王蔺辰没输过。
他瞬间就认出那是谢织星的三叔,本想上前打个招呼混脸熟,没料到谢三叔踌躇的步子终于挪进了一家店铺。
王蔺辰不动了。
他看了看那店铺招牌——
幌子上高高挂起一个硕大的“当”字于微风中矜傲地招展,每一双往里走的步子都拖着千钧重的考量与无奈,以及不欲与人知的艰辛苦楚。
王蔺辰找了个不起眼的拐角处等了会。
谢三叔动作很快,须臾光景就从店铺里走出,怕自己反悔似的,离开的步子迈得格外迅猛,脚底冒烟地飞向城门而去。
王蔺辰思索片刻,走进当铺。
当铺掌柜听说他是方才那汉子的侄儿后,露出一脸欣慰神色,“年青人有孝心,好,就给你破个例。你叔是死当,当一支金钗,刚才我给他十二贯,他一口没还。”
王蔺辰尚未仔细看那金钗,就脱口道:“这支钗子我买了,不好叫掌柜的白费一番力气,十五贯我买,如何?”
当铺掌柜略微吃惊,看了眼少年略含稚气的俊脸,倒说不上来这做侄子的与叔父有几多相像,行事更有天壤之别。方才那汉子显是不舍出当这金钗,偏硬邦邦地催着他手脚快点,而眼前这少年……委实周全许多。
“不必,左手进右手出的事,你给十二贯就是。”
“好,那就十二贯。”王蔺辰说话间把银钱放到柜台上,拿起金钗就往外走,直到走出店铺才听得掌柜唤他——
“诶,这里怎么是十五贯?小郎君,你多给了!”
揣着钱回到谢家的三叔,比塌窑时又老了十岁。
当初为了谢家窑,他收下金钗,葬送了一生所爱。
如今还是为了谢家窑,他死当金钗,终是把这么多年挂在心头的那点念想尽数磨灭。
他曾盼过白发苍苍时某一日的昭雪,好叫当初指着他痛骂的女子晓得,金钗他收了,却没真正用在起窑上。谢家窑是他同阿爹一把泥一块砖地刨出来的,他不曾负她,是门第与家世负了他们。
现而今,金钗真的作了一把银钱。
就是他负她了。
谢三把钱给了谢大哥,只说是这些年攒下的,谢大哥感觉不对劲,但觑着三叔讳莫如深的脸色,他便不问了。
老谢家都是驴脾气,排行第一,就是三叔。
排行第二,可能就得算四妹妹了。
这妮子的倔劲儿不显山露水,但后劲十足。
前阵把王小郎君带来的那袋碎瓷片收进房中后,快十天了,听小妹说,阿姐每日都在拼瓷片。不仅如此,还总在纸上涂涂画画的,不知道在搞些什么东西。
这天,她总算走出房门,开口就说要把在隔壁村做工的二哥叫回家来,有要事商量。
谢大哥见她神色冷肃,以为事情大了,就赶忙把二哥叫回来,又叫了父亲与三叔到堂屋,却见谢织星手里捏了枚破瓷片等在桌旁,她把上回拉到定州城去卖的谢家窑碎瓷片也摆出来。
指了指瓷片断裂处——
“二哥,这是百瓶斋售卖的梅瓶,色白微黄,你看瓷胎,淘滤得非常细腻,质地也十分坚密。对比之下,咱们谢家窑的坯胎就粗糙多了,釉药配方也仍需改进,开片常有,釉面也时不时出现剥落。我想知道,咱们的胎土能淘洗得更细么?”
谢二哥长相偏文雅,人也沉默,平日在瓷坊主要和谢父一起做淘洗胎土与拉坯的活,釉药则是祖父传下来的配方,一直没变过。
他沉默片刻,说:“能,但需要的时间更久,烧窑的间歇要拉长。”
烧一次窑并非随时随地可做的容易事。
窑炉面积不大,但每烧一次,耗费的柴火却数量极为可观,故而往往都要把窑炉填满后才开烧,一次至少烧四百件到六百件的瓷器。
胎土淘洗得更细腻就意味着更费工,往先装窑烧窑半个月一次,细腻的代价就可能是一个月甚至更久,这还无法保证出窑的成品率几何……
走高端路线,委实烧钱。
但能不能赚钱或者说回本呢?
——那是老天的事。
谢父也说:“当初你阿翁做瓷,做的就是百姓瓷,粗疏一些也难怪。就是粗疏了,才便宜,几十文一个,百姓之家也用得起。”
作为父亲,谢正晌极少‘以权压人’,故而又夸赞女儿:“你能观察到这些,便是有心了,往后起了新窑,你到瓷坊同你二哥三哥一起做活。”
谢织星要的却不是这个,她盯着梅瓶碎片,声音不大地说道:“那咱们换个法子也可以,百姓瓷我们要做,可比瓷玉的上佳好瓷,我们也做。路不止一条,都走两步,万一能行呢?”
谢家人对视了一眼,默契地散会了。
虽然没人指摘谢织星的‘宏大计划’,但所有人的神情都很明确:少年人嘛,异想天开也是情有可原。
入夜,谢织星伏在案前勾画新窑设计图。
这件事,她谁也没吐露。
此时的定州工匠们用的最多还是半倒焰窑,而她画的新窑设计图则更进一步,是全倒焰窑。二者的区别主要在于烟道的设置与改进,换算到更可观的效果就是——全倒焰窑更省燃料,窑炉内的温差也更小。
这意味着更低的成本消耗与更高的成品率。
有这样一座新窑,她的异想天开就会变成足履实地。
窑炉结构的演进蕴藏在两千多年的中国陶瓷史里,是代代工匠不断思考试验的成果,谢织星很清楚地知道,她不来,半倒焰窑也会发展到全倒焰窑。
可她来了——
那为什么不能从她手里把半倒焰进阶到全倒焰?
自古工匠多无名,她从未想过名垂青史,但她带着一部陶瓷史穿越回来,就想借此为这个时空里的家人谋求一份更好的生活。
前世,她没有父亲也没有兄弟姐妹,和母亲相依为命。
如今,她有许多关爱她的家人。
他们以赤诚待她,焉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