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番外——无声(战后日常)
某一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你突然听不见声音了。
你在睁开眼睛后的五分钟内意识到,自己出了一点问题。
往常这个时候,你应该是被吵醒的,你对睡眠的需求量不大,又常常被病痛所困扰,所以一向睡得很轻,一点点动静就会让你惊醒。而蝶屋里伤患很多,病人的伤痛发作起来是不讲时候的,你总是会因为听到痛苦的呻吟而清醒过来。
但这一次,你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阳光已经从窗外洒满了你的大半张床铺。长期的浅眠之后突如其来的饱睡在补足你的精神之前,首先带来的是几乎将整个大脑重组过一遍的松弛感和迟钝感,那耀眼的光芒甚至让你迷茫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这是阳光。
你睁着眼睛发了一会呆,然后才想起自己现在应该起床了,你撑着身体掀开被子,想要去一边拿你的衣服,却在起身的瞬间就愣在了原处。
因为,你没有听见衣料摩擦的声响。
“是因为体质问题吗……”蝴蝶忍沉吟道。
你的身体已经做过很多次调理的实验了,不管是蝴蝶忍还是珠世都可以说是尽了全力,尤其是珠世,她用自己脱离无惨时的经验帮了不少忙。但最后的那一战里,鬼舞辻无惨用狯岳的血强行和你建立了联系,又发现你的体内还有连自己也不知道的无惨的细胞,所以在战后蝴蝶忍又重新检查了你的身体。
当时的结论是没什么大事,虽然也不太能算是人类,但和鬼似乎也不太像,珠世小姐说她和愈史郎的细胞几乎已经停止分裂了,所以年龄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丝毫意义,但你的细胞仍然具有相当的活性,你仍然可以经历一个普通人的生老病死,只是会比常人要老得慢一些,以及受了伤之后恢复得快一些。
所以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会在一觉醒来之后突然失去了自己的听力。
【我觉得还好,没有不舒服的地方。】你在纸上写了字给蝴蝶忍看。
虽然听不见声音,但你很久之前就会读唇语了,在你坎坷而艰难的前二十年里,必须从微小的细节里捕捉他人意思的时候到处都是,所以你觉得失去听力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影响。
“哎呀哎呀。”蝴蝶忍无奈地笑了起来,“明明之前我只是味觉出了点问题就担心得不得了,放到自己身上时却又毫不在乎了吗?”
你不好意思地看了她一眼,抿着唇写:【那怎么能一样呢?味觉可是关系到内脏的啊,这还是您教我的。】
你顿了顿,又继续提笔写了一句话,才把纸拿给蝴蝶忍看。蝴蝶忍看到一句【而且您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所以哪怕是一点受伤也会让我非常难过的】。于是叹了口气:“明明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的啊。”
你疑惑地看着她,然后蝴蝶忍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你的额头,凑近了在你的脸旁轻轻地说:“杏对我来说也是很重要的人呀,所以我也会因为一点小事就紧张得不得了呢。”
她凑得太近了,你看不见她的口型,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能感觉到温热的香气扑到脸上,带着微微的痒意,于是整张脸都快要烧起来了。
蝴蝶忍笑眯眯地揉了揉你发烫的脸颊,压下了自己心底的忧虑,你现在的情况让她完全摸不到头脑,她又不敢拖太久,只能给珠世小姐送信请她过来一起商量了。
“在得到解决的办法之前,先好好地放松一下吧。”蝴蝶忍刻意地放慢了口型,像是以前那样对你说,“去和香奈乎她们一起玩,或者去看望一下其他的队士,都可以的。”
你坐在走廊上。
以前你要常常坐在这个位置,不管是作为鬼还是作为人,是能晒到太阳还是不能,你总是爱坐在走廊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潜意识里也想要离太阳近一点。
只是作为鬼的时候,你往往只是看着阳光发呆,而作为人的你,却能注意到更多的东西。比如,蝶屋里总是有很多花,于是蝴蝶,蜜蜂,都会在花丛中穿来穿去。偶尔也会有鸟雀来啄食院子里的草籽和花蜜,曾经有队士养伤的时候闲着无聊,带着小清她们在后院里抓小鸟,用斗笠和几粒厨房里的米就能抓到好几只。他给小清她们一人分了一只,还问你要不要,你看了下说那是在抱巢的母鸟,如果抓走了巢里的幼鸟都会活不下去的,于是最后还是把它们都放了,那个队士跟你们蹲成一排看着被放走的鸟还转回来把草地上的米粒吃完再走,哭笑不得地对你说感觉自己被嘲讽了。
那个队士死在了无限城,你连是谁杀了他都不知道,只在最后收殓尸体时看见他被割开的肚子。
从昏迷中醒来之后,你去看了鬼杀队立的墓碑,主公说这么多年了,他们终于敢在墓碑里埋真正的尸体了。你跟着年幼的主公一步步地走过林立的墓碑,看着上面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主公说:“在立碑的时候,我其实很后悔,什么也没能留下来,如果早一些想到请人来为队里的队士们拍一张照片的话,至少能留下影像。但是现在只有名字,等到百年之后,就不会有人记得这些孩子的牺牲了吧。”
所以您才让大家一起去拍照对吗?你看着明明自己也还是个孩子的主公,柔和而郑重地说:“这不就是我们一直以来努力的事情吗?”
“……”主公回过头看了看你,带着泪水的眼睛微微弯了起来,“嗯,你说得对呢。就是为了让百年之后的人们不知鬼为何物,我们才会努力到现在的。”
而你们的努力没有白费,主公看过了每一座墓碑,说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无名的墓碑出现了。
你闭上了眼睛,向着檐外伸出了手,阳光洒在你的手心里,然后皮肤很快就暖热了起来,像被温热的云朵包围着一样。
【好温暖……】
然后,有人握住了你的手。
你惊讶地睁开眼睛,看见是狯岳站在你面前,他身材高大,一站过来就遮住了大部分的阳光,平日里神色就向来不近人情,背着光的时候看起来更是压迫感十足。
但你可以用你们的血缘关系保证,他此刻绝对不是在不高兴或者对什么有意见,事实上,你都能感觉到他的无措了。
狯岳确实是来找你的,但在进来的时候看见你坐在那里向走廊外伸出手,合着双眸微微带笑的模样,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他就走过去握住了你的手。
等到你有些惊讶地睁开眼睛看着他,狯岳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瞬间就想甩开你的手,但却又反被你握住了。你的力气并不大,但被拉住的狯岳却像是整个人都僵硬了一样,紧皱着眉头死死地盯着你们交握的手。
你恍然不觉地将他的手翻转过来,然后握住他的指尖舒展开了他的手掌,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地抚上遍布着斑驳伤痕和厚茧的掌心。
你记得成为鬼之后身上的旧伤都会恢复过来,你曾经被扭断的小指就是这样好的。但不知道是无惨当初做了什么,还是狯岳的执念太深了,他手上的厚茧和伤口一点也没有消退,在被药物重新变回人之后,伤口就更不可能消失了。
你用指腹一点一点感受着自己久别的兄长,掌心里有几个小坑般凹陷下去的伤痕,掌心不会生冻疮,那就是被什么戳破了之后伤口感染腐烂留下的小坑。
狯岳也感觉到了你在抚摸的地方,他沉默了一下,漠然道:“那是在地里刨野菜的时候被石子划到的,那时候不懂,沾到泥水的地方很快就开始发痒,然后肉都烂掉了,一直往里烂,成了个小坑,我就用指甲把烂掉的肉都挖了出来,然后去烧了一些河水洗手。”挖肉的时候他疼得恨不得砍掉自己的手。
你专注地看着他的掌心,听不见他在说话,只是顺着茧摸到虎口处的裂口,这些伤口深且狭长,看起来像是顺着肌理裂开的嘴,已经被更厚的茧覆盖住了,但还是能看到那些深深的痕迹。
“那是刚开始练剑的时间弄的,教我的老头以前是个很厉害的柱,我那时候怕被他扔掉,所以每天练剑时都会偷偷加长训练时间,受伤了也不敢停。结果最后还被老头训了一顿。”狯岳嗤笑道,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那个时候的自己很好笑,那种被恐惧折磨得辗转不安的感觉简直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还有更多的细小的伤口,狯岳练剑的时候从来都是拿开了刃的真剑,加上刀柄沉重,训练完后,刀柄上缠绕的绣线都被血打湿也是常有的事。
你把脸埋在他的掌心,无声地哭了起来。狯岳感觉到掌心里濡湿滚烫的水意,心里说不好是什么心情,他是很喜欢强调自己受过的苦的,但当真的有人这样为他的痛苦而难过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既想擦掉你的眼泪,又想看着你的眼泪不停地不停地流下来。
你是在为自己没有跟他一起走而后悔吗?狯岳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抬起了你的脸,看着你被泪水冲洗得格外透亮的黑眸。
“……我其实也想过,你没有跟我走没准是正确的选择。”狯岳自嘲道,“活下来这件事压根没我想得那么简单,找不到吃的,河里的水喝了会生病,晚上也没有睡觉的地方,如果你真的跟我走了,没准会死在路上。你长得好看,还可能会被人拐走,等到那时候,为了发挥你最大的价值,说不定我会先把你卖掉,就像那个人渣一样——”
他深呼吸了一下,还是觉得喘不过气来,于是不由地抬起头来看着天上的太阳,被耀眼的天光照得眼眶酸涩:“我不怪你之前不跟我走了。但是,现在不一样。主公给了队里的队士一笔遣散费,而且我还可以去工作,去做事,我攒了不少钱,也买了一座房子。”
狯岳很艰难地,几乎是强迫着自己说:“你要不要,搬出来跟我一起住?”
你和狯岳对视了半响,才笑起来,挺直了脊背重新正坐,拉过狯岳的手,在他的手心里一字一句地写道:
【我-的-耳-朵-现-在-听-不-见-】
狯岳瞬间皱起了眉,你不让他抽回手,继续写着:【虽然耳朵听不见,但是,我的心听见了哥哥的声音。】
【因为哥哥是真心地在说这样的话,所以哪怕是听不见,我的心也会告诉我要认真地考虑。】
你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然后又将手指下移,轻轻点在左胸口,然后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
【我会认真考虑的。】
狯岳垂目看了你半响,才呼出一口气,拿你没办法地问:“身体出问题了?”
【忍大人和珠世小姐都在努力呢,很快就会解决的。】你笑着写。
“是吗……”狯岳沉吟了一下,突然伸手捏住了你的脸,很严肃地对你说,“那就乖乖待着,不要乱跑。”
你很乖地点头,然后看着狯岳转身去了另一边,只是走了两步,他突然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黑着脸咬牙切齿地转头对你说:“要是那个废物……善逸来找你,别理他!”
你……默默地点了点头。
等你再坐了一会之后,知道你的听力出问题的孩子们就都跑过来陪你了,现在蝶屋也不需要再照顾剑士们,虽然偶尔也会有以前的剑士因为各种原因受伤之后跑来蝶屋,但比起之前来算是非常清闲了。于是,忍小姐就让蝶屋里的孩子们去上学了。
她提起来你才发现,其实小清她们都还是应该去上学的年纪啊。蝴蝶忍说大家经历过这样的事,要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并不容易,学校这样的地方就很适合潜移默化地让她们感受普通人的生活,现在女孩子上学也是很平常的事情了,她会找学校送她们过去。
而你起来得早,离上学还有一段时间,小清她们就挨个地跑过来和你道别,说会给你带礼物,又把自己习字的本子和钢笔拿给你用,你平常写字都是用毛笔,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就太不方便了,可以随身携带的钢笔和小本子比毛笔更加合适。
你谢过了她们的好意,但还是把本子放在了自己房间的抽屉里。因为你不太习惯用钢笔写字,虽然蝴蝶忍也教过你用钢笔写字的方法,但你总觉得钢笔的笔尖太过锋锐了,不如毛笔圆润柔软,下笔时总是怕戳破那些薄薄的纸。
反正在蝶屋里也没有太多需要你说话的时候,你想不带着应该也没有关系。结果你刚刚这么想,就看见院子里跑进来了一个女孩子,虽然穿着和服但步伐却很轻盈,像猫似的每一步都微微向上弹,披在肩头梳成三股辫的头发也随之一跳一跳的。
那个女孩子进来一看到你,就很惊喜地“呀”了一声,开心地朝你挥了挥手。
是恋柱大人啊。于是你也笑着对她招了招手。恋柱甘露寺蜜璃是在刀村一战之后和你认识的,虽然她只在蝶屋留了两天,但因为是你负责照顾,所以也变得熟识起来,因为你有写信的习惯,之后又成了很要好的笔友。
蜜璃很喜欢给人推荐自己爱吃的零食,这次也是带着蛋糕卷过来的。她跑到你身边坐下,一边拆着蛋糕的盒子一边说:“哎呀!太好了!小杏你在这里真是帮大忙了。我真的好想找人聊天哦。”
你辨认着口型发现她在说什么,不由地有些为难起来,平常的话当然是说什么都没关系,但是你现在听不到声音,也不知道自己发出来的声音,自然是没有办法聊天的。
你开始后悔没有带本子了,蜜璃咬着蛋糕说起话来又轻又快,你完全找不到机会告诉她你现在听不见声音,只能无奈地看着她不停地说着,不过看她的神色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倒不如说还带着几分少女怀春的羞涩。
正在你为难的时候,庭院处又响起了一声“打扰了!”,然后是吵吵闹闹的声音,说着些“小杏!我来看你了嘿嘿,我还准备了伴手礼!是爷爷那边的特产呢!”“什么?纹逸你带了吃的为什么不上贡给本大爷!?”“诶?伊之助你饿了吗?可是还没有到吃饭的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