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痴云腻雨(四)
早上的时候谢怀霜又在练他的剑。
这里比衡州那里的院子宽敞很多,谢怀霜明显手脚也更放得开,我看他背影似乎练得挺高兴。
他对剑势的把控已经到了极其精准的地步,一招一式都是寒意催逼,但剑气全都将将停留在那些草叶半寸开外,一点也没伤到它们。
我出门的时候晃了一眼便觉得这几招看起来很熟悉,在门外站定的时候立刻就认出来,这几招被他拿来对付过我好几次,甚至有两次让我很狼狈。
谢怀霜从眼角瞥到了我,手上动作没停,落下来满地的缭乱剑影。
我没打算上去吃他剑气,站在门外回想着上一次是如何应对他的这几剑,才恍然发现,上一次跟他真正刀剑相向杀意汹汹,已经是上一年深秋的事情了。
——是木叶摇落的时候,从日落到入夜,我和他都已经筋疲力尽。远隔秋水,墨绿色的背影又不见了,只留下一点足尖点下来的涟漪,烟波一推就淹过去了。
扶着留了豁口的剑,我在水边又莫名其妙地站了一整夜,星斗看不真切,跟着一钩月亮隐在寂寞江天云雾里。
“在想什么?”
我回过神来,才看见谢怀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收了剑,手腕一转背在身后,站在台阶下面,仰起头来看我,眼睛亮亮的。
“没什么。”
我抬手去理他额前的碎发。他就偏一偏头,好方便我动作。
“这几招叫什么?”
谢怀霜踮起来脚,在我肩上拍一拍,抖下来一片叶子。
“流风回雪。”
“杀气这么重,怎么起这样的名字。”
谢怀霜收剑入鞘:“师傅起的。”
他似乎总是不太愿意提自己师傅的事情,这次却多说了几句:“我名义上是大巫的徒弟,但他跟我相处的时间并不太多。剑法都是师傅教的,他对我……还不错,和我讲过很多外面的东西。”
“他还在神殿吗?”
谢怀霜没回答我,只是看我一眼,目光深深的,我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
“城主有没有遇到什么情况?”
他转了话头,我没再追问:“暂时还没有,早上贺师兄传回来的信,说神殿态度还不错。”
谢怀霜点点头,目光落在雪白剑鞘上,又抬起来:“不生我的气吗?”
“我生你的气干什么?”
“不是想瞒你。”他握着剑,“这件事实在……没办法贸然说。我还没有弄清楚一些事情,现在说出来,反倒更麻烦。”
“不想说就不说。”
“没必要所有事都让我知道的,你自己也能处理好。”我和平常一样把他的剑接过来,“没打算把你当三岁小孩子看。”
谢怀霜沉默片刻,轻轻笑了。
“从前在神殿,每天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个字都有人记下来,向上汇报给大巫。”他又重复一遍,“每一件事、每一个字——我问过他们。他们告诉我,毫无保留,才能被信任。”
“这不是信任。”我纠正他,“这是控制。”
谢怀霜看着我的眼睛,良久才开口。
“那你不想控制我吗?”
我立刻否认:“不想。”
“为什么?”
“因为喜欢你。”我想一想,“喜欢你这个人。”
人被控制了就是一具木偶了。我喜欢一具木偶干什么?木偶也不会喜欢我的。
谢怀霜半晌没作声,我以为他不打算说话的时候,忽然听见他幽幽开口:“我就说他们是在骗我。下次我一定连他们一起收拾。”
“……你准备怎么收拾?”
谢怀霜这次没笑,但我还是觉得神殿有人要倒霉。
上次琳琅楼的事情我还记得清楚。面对神殿的人,谢怀霜下手比我更加快准狠。我回想一下他方才那几剑——神殿真的有人能站着接住吗。
“总之会一起收拾。”
谢怀霜说完又自己点点头,很满意的样子,衣摆一提,自己抬脚进屋去找红豆饼了。
他总这样。
*
下午的时候我被陈师姐叫过去了。
“既然回来了就不要闲着。”
陈师姐扔给我一堆信件:“干活。”
我看一眼:“怎么这么多?”
“怕你外面待久了,真忘了自己是谁了。我帮你跟他们说了,祝副城主回来了,别都往我这里送。不用谢我。”
“……本来就没打算谢你。”
陈师姐没抬头:“别说废话了,赶紧的,这些今天都得批完。”
我提笔蘸墨的时候,听见陈师姐开口:“城主那边还在谈。”
“怎么说?”
“说是神殿这次似乎愿意做出来让步。这次巫祝的事情,对神殿影响很大。”陈师姐摇摇头,“虽然我觉得就是那群老头子的缓兵之计,但能缓和一点局面也是好事。以后动手也更方便。”
“用不着我们过去?”
“眼下还用不上。”陈师姐眼睛抬起来一下,“小谢呢?”
“在家。”
“没事儿带着人多在铁云城逛逛。”陈师姐又低头接着翻手里的案卷,“遭过那样的罪,一点没转性子,我也喜欢这孩子。人家愿意以后留在铁云城吗?”
谢怀霜现在对铁云城看起来印象很好,我停了笔,揣度一下,很乐观地讲:“我觉得是愿意的。”
“那就好。”
又两本案卷被扔到我这边:“这两个也一并查了——明日上午若是有空,你们俩一起过来。”
“做什么?”
“你们两个不来,我要怎么让人量尺寸裁衣服?虽然说日子要再等一等,但衣服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裁出来的。”
我按着页角的手一抖。
“这么……这么着急吗?”
“怎么还成了我着急了?”
翻书的声音一听,陈师姐抬头来盯着我。
“你这次回来怎么总是莫名其妙的?”
晚上回去的时候,谢怀霜正自己在我的兵器间里面研究。
我看见旁边案上放了几张纸,仔细记着哪个兵器用的时候有什么问题、还能怎么改进,末一行墨还未全干。
“不一定对,你看一看。”
只是我随口提过的一件事。我迅速扫了一遍,发现他这话完全是自谦。
“有的我也不是很确定……干什么?”
谢怀霜反手扶住身后面的架子。亲他的时候他总这样,要找个什么东西扶着。
再分开的时候,他声音也比平时低:“你明天还过不过去?”
“是想我了吗?”
谢怀霜不答话,只是眼睛垂下去,睫毛被灯影烘出来长长的影子。
“明天上午师姐让我们一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