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
白逸襄年纪轻轻便死了。这倒不稀奇,他这副破败身子,自打娘胎里出来就带着病根,京城里最有名的太医早就断言,他活不过而立之年,他死在二十八岁,也算在意料之中。
稀奇的是,死后的世界并非传说中的黄泉奈何,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蒙蒙的虚无。他像个被扎破了的风筝,身不由己地飘着,看着这世界变换,沧海桑田。
一看,就看了三百年。
他被迫看到了很多事。
起初,看到了他一手扶上皇位的太子赵钰,登基后是如何将他留下的治国良策当成废纸,又是如何听信谗言,将他生前最器重的几个门生一一贬谪,发配边疆。
白逸襄想:罢了,帝王心术,历来如此。庸主虽庸,守成尚可。
然后,他又看到了边境烽烟四起,国库日渐空虚,各地藩王拥兵自重,朝堂之上却依旧歌舞升平。
白逸襄想:……扶不起来的阿斗。也罢,王朝兴衰,自有定数。
直到……
他看见自己的子孙,身披龙袍,在一众旧臣的拥戴下,登上了金銮殿,接受山呼万岁。
紧接着,一道圣旨,将赵氏皇族三百余口,尽数赐死。
白逸襄捶胸顿足。
逆子啊!逆子!
可不管他如何气愤,历史仍旧继续向前推进。
他见到了许多让他惊叹,颠覆他固有思维的历史发展。
他从开始的不解,到后来的顿悟,再到最终的反思。
反思过去,反思自己。
他错了!错的很彻底!
他希望弥补一切,却无能为力。
某一天,他飘到一老友的后代书房上空,看到新朝的史官,正连夜奋笔疾书,为他这位“新朝太祖”修撰本纪。
史官写道:“白逸襄,字知渊,有经天纬地之才,然狼子野心,阴鸷狠毒。其一生,以辅佐为名,行篡逆之实,为子孙窃国铺路,实乃大靖第一奸相也……”
“……”
胡扯!
自己认错是一回事,被别人骂那又是另一回事!
白逸襄想拿起砚台砸那狗官,却什么都拿不起来,却因用力过猛穿过了桌子和史官的身体。
那史官身体打了个激灵,四下看了看,又继续写了起来。
白逸襄就那么一直看着史官最后落笔,四个大字:遗臭万年!
而他身为一个魂魄,却无能为力。
想他白逸襄,汲汲营营、呕心沥血一辈子,图的不过是青史留名,光耀门楣。结果到头来,竟成了个遗臭万年的大奸臣?!
这,这些不孝子孙,简直气煞我也!!!
巨大的悲愤与荒谬感压得他心魂不稳,紧接着,他周身激起一阵山呼海啸,不等他做出反应,瞬间将他的魂魄撕扯、碾碎。
不!不要!他不要就这么消失,他不甘心!
啊!!!
……
不知过了多久,白逸襄渐渐有了意识,他听到有人不断的呼唤。
“郎君……郎君……”
谁在叫他?
耳边传来一个憨憨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像是一头公牛。
白逸襄费力地想睁开眼,眼皮却重若千斤。浑身上下,像是被拆散了又胡乱拼凑起来一般,没有一处不疼。喉咙里又干又涩,灼热难忍。
“福伯!福伯!郎君手动了!郎君醒了!”那公牛般的嗓门又嚷嚷起来。
紧接着,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个苍老的声音气喘吁吁地传来:“我的郎君爷哎,您可算是要醒了……”
白逸襄的意识在浓重的药味和淡淡的檀香中,一点点地回笼。这个味道,他熟悉。是他卧房里常年点的安神香。
他终于勉强撑开了一条眼缝。
天青色的帐幔,银线绣的竹叶,还有床边那四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个最丑的,壮硕如山的,是……是石头?对!是石头,这是他的贴身忠仆。
另一个……是,是看着他长大的老管家白福。
另外两个妙龄女孩,是他的贴身侍女,一位叫卉迟,一位叫玉瑶。
“郎君,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水?”白福的眼泪顺着他的褶子留下来,声音都在发抖。
白逸襄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白福道:“快,快拿水来!”
“唉!”玉瑶清脆的声音传出,动作麻利的拿起水碗。
冰凉的玉勺抵上干裂的嘴唇,一股带着甘草味的温水顺着喉咙流下,那股烧灼感总算被压下去了一些。
他缓了好一会儿,混沌的脑子才开始慢慢转动。
接着,他感受到一枚通体莹白的玉扳指,正静静地套在自己拇指上。
这是……他母亲的遗物!
这枚遗物,在他二十二岁那年,为躲避一场兵乱,就已经遗失在逃亡的路上了!他后来找了许久,都未曾寻回,此事一直是他心中最大的遗憾之一。
白逸襄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用颤抖的手指,反复摩挲着玉扳指上那熟悉的、温润的质感。
难道……
一个荒谬到让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念头,浮上了心头。
他强压下心中的巨浪,用一种近乎呢喃的虚弱声音问道:“福伯……我……我这是怎么了?”
白福听他问话,连忙回答:“郎君忘了?是前儿中秋宫宴,您在宴上喝了些酒,回府的路上又吹了冷风,当晚就起了高烧,昏睡了过去,到今天,是第三天了。”
中秋宫宴……昏睡三天……记忆中,确有其事。
白逸襄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继续问道:“父亲呢?”
“哎,”白福叹了口气,“郎君又忘了,老爷十天前就动身,去沧州拜会老友了,说是要在那儿盘桓些时日,探讨学问。你生病的第二天我便写信给老爷,这两日应该已经收到信了,想必老爷看到信,即刻就会动身赶回来。”
信息吻合!他几乎已经能确认八九分,但还需要最后的印证。
他状似无意地环顾了一下四周,问道:“对了,怎不见岳枫堂弟?”
提到白岳枫,白福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您就别提他了。老爷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没了拘束。您病着的这几天,他倒是来看过一回,说了几句风凉话,被老奴给请出去了。这会儿,怕是又跟那帮狐朋狗友,在城西的马场赌钱呢!”
都对上了。
时间、人物、事件、细节……分毫不差。
他不是在做梦,也不是死后出现了幻觉。
他是真的,回到了二十岁这一年!
这个认知,比“遗臭万年”的判决,更让他感到震骇与荒谬。他怔怔地靠在软枕上,良久无言,只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一条被扔上岸的鱼。
白福和石头见他脸色变幻不定,却又不敢打扰,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许久,白逸襄才慢慢平复了心绪。
又喝了几口让他怀念不已的温水,他再一次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些许镇定:“我睡了三天……京城里,可有什么新鲜事?”
白福想了想,“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太子殿下派人来问过两次您的病情,还有……哦,对了,听闻今儿个清音阁有新戏,城里好些达官贵人都去了,热闹得紧呢。”
清音阁……
这个名字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地扎了一下白逸襄衰弱的神经。
嘶——
好熟悉的名字啊,但总感觉很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