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人间一梦（七十二）

“向鸣神开战？你说奥罗巴斯么？”

伊斯塔露迟疑着道。

奥罗巴斯有多怂，她不是不清楚，所以很难把他和“向鸣神宣战”这几个字联系在一起。

她听温迪说过，雷电影和雷电真——那两位双生魔神也是靠武力荡平四方的。

那名妇人在伊斯塔露的搀扶下站起身，又生怕冒犯了她，手忙脚乱地行礼。

“海祇大御神今天、今天在大日御舆底下宣布……要带我们回到、回到地面上。”

伊斯塔露拍了拍妇人的肩，示意她可以慢慢说。

“然后、然后他说，我们安顿下来后，他会向鸣神宣战……为我们争夺更好的生活资源。”

妇人说到这里，牙齿已经在打战了。

无他，奥罗巴斯也曾向人类提起过，自己就是不敌鸣神姐妹，才逃到世界之外，又在前些年重新回来的。

如果不是和一个孩童在「证誓之明瞳」前签下契约成为渊下的主神，他现在大概要么东躲西藏，要么被鸣神姐妹斩于刀下。

可他现在却要挑战她们。

“你别急，我会试着去劝他的。”

伊斯塔露给妇人吃了定心丸，又话锋一转：

“这件事，你们的「地走官」「现人神巫女」和「大蛇御使」怎么看？”

奥罗巴斯治下三权分立，正是由这三者各领其一。

“大部分人都是反对的，但海祇大御神说，说他心意已决……”

伊斯塔露垂下眼帘，听出了一丝端倪。

奥罗巴斯必然有事在心，否则何必一意孤行？

妇人嗫嚅着，不顾伊斯塔露的阻拦，愣是又跪倒在地，向她拜了三拜。

“常世大神，我们其实没有那么想回到地面上……如果要牺牲我们主神的性命的话……”

“……唉，我知道了，我会劝他的。”

伊斯塔露再次蹲下身扶起妇人，平视着她，言语平静，却不容反驳。

“但只是因为阻止他不是坏事，而不是因为你的祈求。”

“你们早就清楚的，不是吗？神明大多不会回应。”

“我不需要过度的期望，你们对我也不必有太多崇敬。”

她金色的瞳孔在图书馆遗址昏暗的光线中显得尤为灿烂。

.

伊斯塔露在大日御舆内部找到了奥罗巴斯。

白石砌成的高塔中，白衣白发的魔神伏在盘旋的阶梯边，手中赫然是伊斯塔露前些天看过的《白夜国馆藏》。

听到脚步声，奥罗巴斯慢悠悠地回头，见是伊斯塔露，便挤出一个苦笑：

“常世大神，你来啦。”

他甚至忘记对伊斯塔露用敬称了。

奥罗巴斯脸色苍白得可怕，伊斯塔露也不和他客套，单刀直入道：

“稻妻的鸣神是双生子，你有自信和两位魔神实力的存在一战么？”

伊斯塔露听说过稻妻的传言，说雷之神只能有一位，雷电影为了让姐姐成为雷之神，挥刀自裁，直到雷电真成神后才带回她的灵魂，为她重塑了一具躯体。

所以即使是最好的情况，奥罗巴斯也得面对一位魔神和一位可能有魔神实力的影武者。

她甚至还没有提阿斯莫代，她那位好同事想必不会允许奥罗巴斯兴风作浪。

“我知道，不擅武力的那位魔神我都难以应付，更不要说她那影子一样的妹妹。”

奥罗巴斯苦笑着摇头，声音逐渐低了下去。见伊斯塔露仍有疑虑，他温声解释道：

“我还想多活几天，没有那么快宣战的。”

“我会把这些人类都送到地面上，先和鸣神岛那里建交，再处理好这些龙蜥，才会正式宣战。”

奥罗巴斯把《白夜国馆藏》随手丢到地上，古旧而薄脆的书页在空中翻动着，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而且我本来也没想赢。”

奥罗巴斯伸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从喉咙中挤出呜咽声：

“我得，我得死去……”

“你看到了什么？”

伊斯塔露在奥罗巴斯身边挑了一阶台阶坐下，又顺手把被他丢在地上的古书捡了起来。

“常世大神，《白夜国馆藏》，你的名字，原初的那一位……我都看到了……”

奥罗巴斯将手缓缓放下，低垂着眉眼，喃喃道：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唉。”

伊斯塔露只能报以一声叹息。

她查阅那些东西的时候，不仅让温迪不要观看，也特意避开了奥罗巴斯。

接触到了不该知道的秘辛，上面那位不会允许这样的魔神活下去的。

就像归终看完她的笔记就选择让伊斯塔露对她动手一样，奥罗巴斯选择了开战，然后死在雷神刀下。

这两位想用这样的“献头”，躲过来自高天、祸及一方生灵的惩罚——伊斯塔露想起了毁灭芬德尼尔的那根天钉。

这点奥罗巴斯似乎也心知肚明，片刻后，他安静下来，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笑道：

“哈哈哈，您不要在意，我失态了。”

两人之间陷入长久的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奥罗巴斯才犹豫着挠了挠脸颊，眼神躲闪：

“常世大神，照理来说，我没有资格麻烦您，但是还是想试着请求您……”

“你说吧。”

伊斯塔露没有答应，却也没有拒绝他。

她和奥罗巴斯都清楚，这可能算是他的遗愿了。

“常世大神，能请您回到陆地上，提前一段时间把我要开战的事告诉鸣神吗？”

“可以是可以，但为什么？”

伊斯塔露不理解。

奥罗巴斯本来就是要“献头”的，他根本无法作为雷电姐妹的对手，通风报信对战局而言不过是多此一举。

“让那边有点准备吧，毕竟……毕竟发动战争是没办法的事情，我要死得合理些，才能瞒过那双眼睛……”

奥罗巴斯笑得有点悲凉。

他最怕死了，也怕痛，怎么这时候能和别人平静地平静地谈起自己的死法了呢？

“只是发动战争会害死太多无辜的人了，说来也不怕您笑话，我至今仍然后悔当年在天衡山的所作所为……”

“给对面通风报信，这样是很窝囊，但是我觉得，少死一个人，那都是值得的……”

奥罗巴斯抬起头，面对高塔顶端的辉光，缓缓闭上眼。

淡金色的碎光撒在他身上，白衣落金，仿佛下一秒就要羽化。

“结局我都想好了。”

“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贪心不足，发动东侵战争，导致海祇岛哀声载道。”

“这样的话，等我死了以后，鸣神或许也可以接纳这些海渊下的人……”

“既然这么怕死，为什么还要去？”

伊斯塔露垂下眼帘，咬紧牙关。

又是这样，又是看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保不住性命了。

「天理」，「月亮」……

“如果我和这些人没关系，大不了就是再逃到世界之外的暗之外海去……”

奥罗巴斯颓然地垂下头。

“但现在我不能赌，万一把这些人类都害死了怎么办……求求您了，别问了。”

“我不想死啊！不想死！可是，可是如果他们能到地面上去……”

奥罗巴斯释然般笑了一下。

他没有那么淡然，他怕死得很。

但他不想害其他人和他一起死，他还记得呢，这些人类找到他的时候，眼睛有多亮。

那时候，他沐浴在大日御舆的辉光下，向人类许诺：

“你们不会在地底下躲一辈子的。”

他会做到的。

他已经准备好了。

他的原型身上有好多珊瑚枝，是从暗之外海带回来的。

他会把这些全部折下来，一部分编成梯子，把人类送到地面，另一部分用来扩张海岛，让人类得以生存。

他还要创造出人类在他身死后也能使用他的力量的东西。

他要把那些龙蜥困在渊底，抑制“圣土化”的扩张。

然后他就可以安心地死去了。

奥罗巴斯在人造的“太阳”下，肆意地笑着，他笑着笑着，脸上就爬满了泪痕。

“……你的请求，我答应了。”

伊斯塔露从阶梯上站起身，拍了拍奥罗巴斯的肩，一声长叹之后，她向准备赴死的大蛇弯下腰。

“向你致以最崇高的敬意，白夜国当之无愧的神明。”

随后，伊斯塔露转身走出了白塔。

不知何时，温迪已经站在了大日御舆的门口，抱着双臂等候她。

见伊斯塔露走出来，温迪歪了歪脑袋：

“伊斯塔露，要离开了吗？”

伊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