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血昭洗冤
凛冬的朔风,在龙首原上发出凄厉的呜咽,卷起地面冻硬的雪粒,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仿佛随时要倾轧下来,将这扼守西北咽喉的巨大土塬彻底压垮。空气中,除了刺骨的寒意,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流民营地深处的、混合着草药焚烧与死亡腐败的戾气余韵。
萧宇轩勒马立于塬顶,风灌入他残破的皮袄,却吹不散他眉宇间沉如古井的凝重与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病容苍白。他身后,是依托塬顶缓坡、依山就势仓促构建的营垒。木栅深深打入冻土,塬壁被削成陡峭的立面,几处关键的豁口用粗大的原木和夯土勉强封堵。营中士卒虽尽力整肃,但脸上难掩疲惫与病后初愈的虚弱——戾炁反噬的瘟疫阴影虽在云游子点化的疏导之法下稍缓,却如同跗骨之蛆,依旧在营盘的低洼处徘徊,消耗着这支残军最后的气力。盛果的左臂裹着厚厚的、浸透草药的布条,麻痹与溃烂虽被控制,但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钻心的疼痛,让他脸色蜡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然而,他那双虎目依旧死死盯着塬下,燃烧着不屈的火焰,仅存的右手紧紧按在腰刀柄上。怀中的青铜匣冰冷沉重,紧贴着胸膛,那古老的“工”字仿佛与脚下这片即将被血火浸透的土地、与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嘘”字诀余音,产生着无声而沉重的共鸣。
龙首原,其状如巨龙昂首,俯瞰着脚下蜿蜒流淌的寒水(大河支流)。塬体由千百年沉积的厚实黄土构成,经河水切割,形成三面陡峭、易守难攻的天险。原顶却相对平阔,足以屯驻大军。控此塬,则北扼狄戎南掠之咽喉,南护中原腹地之屏障,西控通往河西故地的古道,东则虎视大河渡口。自古便是兵家尸山血海反复争夺的“锁钥之地”。塬上残存的、被风霜侵蚀得几乎与黄土融为一体的古老烽燧石基,以及深嵌在夯土中、锈迹斑斑的断戟残戈,无声诉说着千百年来的杀伐轮回。此刻,这沉寂的古战场,再次被战争的阴云笼罩。
寒水对岸,狄戎的大营如同黑色的潮水,正汹涌而来。苍凉的牛角号声穿透寒风,低沉而悠远,带着草原特有的蛮荒杀意。密密麻麻的毡帐如同雨后滋生的毒菌,覆盖了目力所及的河岸旷野。更令人心悸的,是那营中正在架设的庞然大物:粗壮原木捆扎的巨大巢车,如同移动的攻城塔楼;包裹着生牛皮的沉重轒輼车,如同伏地的巨龟,准备抵近摧毁塬壁;更有无数工匠在赶制云梯、钩援,空气中弥漫着新伐木料的刺鼻气味和皮绳浸油的腥臊。狄戎王旗——一面绣着狰狞狼头、边缘缀着牦牛尾的巨大黑纛,在营中最高处猎猎作响,宣示着志在必得的决心。而细观那些器械的榫卯结构、某些工匠利落的手法,隐隐透着一股与草原粗犷格格不入的、冰冷的精密度——悬刀的影子,已如跗骨之蛆,附着在这南侵的兵锋之上!
“将军,探马回报,狄戎此番主将,乃左贤王呼延灼。”孙乾的声音在萧宇轩身侧响起,这位以智谋见长的副将,脸色同样严峻,手指在粗糙的羊皮舆图上划过,“此人凶悍狡诈,尤擅驱使附庸部族为前驱,消耗我军。其本部‘铁鹞子’精骑,尚未尽出,当为破阵尖刀。营中更有随军萨满,以邪术鼓舞士气,宣称攻下龙首原,可得长生天庇佑,瘟疫不侵!”瘟疫,这刚刚肆虐过的灾劫,竟也被敌人当成了瓦解士气的攻心毒药。
萧宇轩的目光,越过奔流的寒水,落在狄戎大营深处。他并非在看那些喧嚣的士兵和器械,而是在捕捉一种无形的“势”。狄戎此番倾力来攻,绝不仅仅是为了一处战略要地。龙首原背后,是相对富庶的中原粮仓和通往河西的通道。更深层,萧宇轩嗅到了悬刀那冰冷的手指在拨动——推动这场战争,加剧消耗,或许正是为了彻底搅浑这潭水,方便他们搜寻那至关重要的《工正遗录》!自己与盛果从北朔城流民营一路辗转至此,悬刀的猎犬,恐怕早已闻风而至,潜伏在狄戎或己方阵营的阴影之中。
“盛果,”萧宇轩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那是疫病和高烧留下的痕迹,“传令各部:深沟高垒,严加戒备。多备滚木礌石,金汁(熔化的金属,守城用)日夜熬煮不息。塬壁陡峭处,增布铁蒺藜、陷马坑。伤疲者轮替休整,务必保持最低战力。此塬,便是我们最后的壁垒,亦是…‘止戈’之念能否燎原的烽燧!告诉他们,我们身后,便是刚遭瘟疫肆虐的父老家园,退一步,便是地狱重临!”他刻意提到瘟疫,是为了激发士卒守护家园、不让戾气重燃的同仇敌忾。
“喏!”盛果低吼,强忍左臂剧痛,转身大步走向营中传令。他的步伐因伤痛微跛,却依旧带着千钧之力踏在冻土上,如同移动的堡垒,用他残破却依旧如山的身躯,无声地传递着主将的决心。
就在狄戎前哨游骑开始试探性地泅渡寒水,塬上守军弓弩上弦,气氛紧绷如满月之弓时,东南方向的山道上,响起一阵急促而不同于狄戎号角的马蹄声!数骑快马冲破风雪,直奔塬下营门。为首者翻身下马,动作利落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风霜,正是谷衍!他一身狐裘沾满泥雪,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憔悴,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手中紧紧攥着一个以火漆密封、明黄锦缎包裹的狭长卷轴!
“萧将军!谷衍复命!”谷衍的声音带着激动,穿透寒风。
萧宇轩瞳孔微缩,立即下令放行。谷衍快步登上塬顶,甚至来不及拍去身上积雪,便单膝跪地,将那明黄卷轴高高举起,声音洪亮,响彻塬顶:
“陛下有诏!河西镇将萧宇轩,接旨!”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士卒们惊疑不定,法家安插的监军脸色骤变!
谷衍展开诏书,朗声宣读,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风雪呼啸的龙首原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查,河西镇将萧宇轩,前遭构陷,谤书盈箧,言其通敌、乱法、惑军。朕深察之,此皆法司酷吏,苛察邀功,罗织构陷!今查证确凿:”
“其一,北朔城流民骚乱,萧宇轩施药活人,止戈于萌芽,非乱法,乃护民!”(此为玄鸟在敌国运作的成果,证明其行动非通敌而是止战)
“其二,匠户血书,直达天听!黑石堡奴役工匠,物勒工名以苛法,实乃法弊之深,非萧宇轩之过!其潜入取证,揭露黑暗,有功于社稷!”(匠户血书成为翻案铁证)
“其三,潍水槐荫,止戈星火!朕闻之,深慰于心。白煜将军,忠勇殉国,其‘仁’未灭,今有遗志传承。萧宇轩播撒槐种,传扬止戈,非惑军,乃固本!”(槐树象征被最高权力认可,白煜彻底平反)
“其四,戾气反噬,瘟疫横行。萧宇轩身处绝境,犹遵天道,疏导污秽,安顿流离,护持遗黎(百姓),其志可嘉!”(云游子的“天道示警”与萧的应对,成为其心系生民的明证)
“故,着即洗刷萧宇轩一切污名,复其河西镇将之职,加授‘抚远将军’,假节钺,总制龙首原及西北诸军事!凡构陷萧宇轩之法吏,着有司严查究办!白煜将军,追赠忠武侯,入祀英烈祠!其‘止戈护生’之念,当为边军之鉴!”
“望卿不负朕望,不负黎庶,守此锁钥,护我山河!钦此!”
诏书宣读完毕,塬顶一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