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药师
夜凉如水。
外楼下街坊漆寒一片,楼肆直到后半夜方有渐歇之势。
盛邬坐于榻前,手中长柄冷握。月下的鸟背顺滑柔软,镀着一层浅浅薄银。立雪在壁柜顶上。
站在哪里呢?
那副画卷绸带上。
少年突然翻身下来。
他放了手中之剑,径直走至柜前。
“下来。”
“……咕咕!”
“…………”
盛邬拧眉,伸臂便将东西卷进手里。他接着便走至那灯罩前,取出火烛在画卷周围薰了一圈。
火光一下一下打在他的侧脸,映得神色晦暗不明。
盛邬“啪”一声合回灯罩:“鼻子就这么灵?”
立雪:“……”
他也不知怎么了,自己养的立雪,却缠上另一个人的气味。
忽然又想起一个时辰前他就站在这灯罩旁,隔案看着人,那时他眼皮重重跳了一瞬。
他视线从颈侧的缠纱那里移开。
短昼从门外进来禀告:“主子,大人来了。”
少年不动声色收回画卷。
“不是跟你说了,跟我出来时,戴着东西。”
短昼一愣:“属下知错。”
……
屋内烛火摇曳,案几前有人掀袍落座。惊扰了开合的窗棂木边。
修罗面具“嗒”地一声,被轻轻放于桌面。
门声轻微一响。穿墨色衣袍的人踏步入来。
盛苏己淡笑坐下,开门见山:“为何全杀了?”
夜室暖暗,阁楼荼气与楼主人如出一辙。
蕲降白撂了指尖的茶盏。
“是哑巴。”
盛苏己眸光一凛,半晌不语。
“辅相大人为了不落人口实,真是下得好手笔。”
连费尽心思培养的哑士都拎了出来。
如此一来,便是他们再想保留人证,也毫无用处。俘虏可以说假话,因为历来不缺方法让他们改口,但不能是个哑巴。
“这是一桩事,至于另一桩,”盛苏己食指轻点了下膝头,“他还暗联了江南一些人。”
“那些人流入了城西寺。”
对面之人平唇不语。
浮光在他下唇落些釉色。他垂着睫毛,轻轻地“嗯”了一声。
两人又对坐几息,相顾无言。
“东宫最近有风声,陛下解了太子禁足。”
蕲降白摩挲杯沿的手顿了一瞬。
……
“太子梁踊商刚愎自用,离经叛道。处非所据,颠覆之势险于桀纣!”
“妄图篡位谋反,倾覆天朝政权,祸乱赤县朝纲!暗苟权逆奸宄,其心昭昭,其罪可诛!”
忏德八年,朱陛殿下,着麒麟补子石青色大袖官袍的高影长立。
靖国公蕲昀面肃威英,身拔背阔,高八尺而定立于空无一人玉白甬道尽头,声震隆天,激荡宫檐朱瓦。
天国第一大将军,正一品武官,在殿外拱手站了一长夜。
而真正的梁踊商,王朝太子,其实不过还只是个八岁孩童。
宫中谣喙谰言,捕风捉影的,实则是太子身侧那位姓常的太傅。靖国公其实是喜爱那个孩子的,他亲自教他剑法,马术,将他当做国之栋梁来培养。太傅侍读小殿下左右,授之以《礼记》《春秋》,指点家国政事。
太子生母珍妃早逝,景凌帝素来习性清简,于开枝散叶方面也性子淡,将前朝宫嫔全都遣散不说,后来竟也纳妃甚少,以致六宫佳丽人丁稀薄异常。据宫中不少王官近臣,是陛下置心于皇后,二人伉俪情深,龙凤呈祥。
宫掖简素,帝后又是个温顺性子,对这位年幼储君几乎无甚过问。于是太傅便近君照料,几乎是包揽太子梁踊商全部事宜,自读学至起居。
于是说太子别有用心,实则是射影背后那位年高位重的老先生。
常鬓霜是景凌帝带过长安来的。人臣陪他登帝册封,颁诏天下,将江山改姓易代,又用君威善行,让千里疆域,广土百姓,一步步接纳了自己。
成就一番帝王美名。
无人敢动,偏蕲昀与太子走得近了。免不了二人走动。
手握重兵,储君与猛将,凑到一起就是原罪。
太让人非非。
“你可曾料到。”盛苏己看着他,斟酌,“在,你的过去?”
对面的人哑了音。
半晌,少年神色莫测地开口:“无。”
端坐之人抬指捏起眉心。
“此生变故太多。”
他早该料到的。自他在锦绣阁第一次见她起就该知道。
今日那双无声,猝然睁大的眼睛,被焰火划出一道两痕迹,很明显。所有都无法控制,没有征兆地跃入脑中。
眼睛会说话,对方有着一瞬间慌乱和迷离。
蕲降白按下眼皮,与此同时指腹也重重压过盏沿薄胎。他拢回不正确的心思。
那根本不是攻讦常太傅。
是他们那些人忌惮蕲家的势力。
国公府公子脸色俊美,却淡漠,盘腿而坐时肩背微隆,散漫掩盖不住压迫之势。
他轻敛的眼皮褶皱静淡而柔软,或在未来是否有一双女子的柔荑轻轻抚平。那是一个亲密的动作。但此刻他眸色里的浓墨却凌厉而侵略骇人。
一切都回不去了。
他也不会回去。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不会回头。
无论怎样,他必须救下蕲家,救下他父亲和兄长。广凉之战的悲剧必须死掉。
……
*
待短昼入房将凉掉的茶换掉时,盛苏己状似无意地开口了:“这房内不止我一人来过吧。”
短昼:“……”
他端东西的胳膊一抖。
“属下不知。”他低下头。
主子的事情,他们少听少看,不说不问。
盛苏己笑了:“这屋内女子的气息很明显啊。”
他不动声色,笑眼觑了那壁柜暗处一双亮亮的眼睛。
短昼无语,闷声咳了一下。
盛苏己却是趁着他主子出门去,逮着他一个劲地为难。
“你就不好奇,你家那位今晚为何如此荒唐行事?”
短昼就差把“我不好奇我也不想知道”写脑门上了,他咳嗽得空空咔咔,比蕲降白用毒训练他时反应还要大。
什么叫荒唐行事……
“你家主子也是怪,”盛苏己丝毫不在意自己的死活,并且铁了心要拉无辜的短昼下水,“明明用剑刺人家的脖子,”
“可刺前还要用帕子将剑上的血拭干净。”
短昼终于忍不住抬眼看了他一瞬。
原来这位盛大人当时是在场的,他暗自反省,自己居然毫无察觉。而主子居然也未责罚他心粗。公子定是知道的。
盛苏己全然不管,仍旧滔滔不绝,觉得这事有意思得紧。他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