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九章
祁不为愣愣地看着那多出来的一段记忆,尚在“他当真记忆有损”的震惊中,又见画面飞速流转,易辛一剑要了他的命,心口里那点莫名的温热霎时间凉透了。
盆中水纹归于寂静,倒映出点日诡异的脸。
“这般际遇,你竟没因怨气化为恶鬼。”他咂舌,狐狸似的双眼望向祁不为。
祁不为心知此人说得有理,他恨仙门、恨易辛,怨气难消,况且手中沾染数不清的鲜血,当变作厉鬼——或许恰是如此,怨气太过深重,让他重新做了一回人,改变命运?
但点日的下一句话便否认了他“怨气深重”之猜疑。
“怨气浓重的魂,用这笔画过后流出的是气,而非水液。”
“……”祁不为问道,“水液又作何解释?”
“心中有念。”
点日笑起来,嘴角弯起尖锐弧度,瘆人又显得高深莫测。
“执念很深,”他语气飘渺,“你执著的是何物呢?”
祁不为翻了个白眼,他若心中有执念,那便是恨。
“怎么出去?”
“大街尽头,有座破庙,去吧。”纸片人笑眯眯道。
祁不为依旧走得像蜗牛,约莫旁人爬得都比他快。
不知是步履缓慢,还是千篇一律的灰蒙,祁不为渐渐感到疲倦。
路似乎可以越走越长,看不到尽头,更无破庙可言。
归墟归虚,一入虚无乃茫然无边。
尚不知易辛在何处,但现下想起她,祁不为心中又怒又茫然。关于易辛,偏偏也只在水盆里多了一段碎片记忆,余的和记忆中并无偏差。
又能如何呢?最后还不是杀了自己。
她为何下杀手?
仙门卧底?潜伏山庄多年?
或是害怕了,为求生路拿他向仙门投诚?
一切无解,没机会问那时的易辛了。
祁不为略去脑中乱七八糟的思绪,暂不去管她,一心寻着尽头破庙。
走着走着,思绪又飘了起来。
点日说他未化作厉鬼,而心中有念。
他心中有何念,念父母早逝,痛祁有为另爱他人,恨仙门满口仁义爱世人却虚伪至极。他的恨从父母被害那一刻便开始生根发芽,在祁有为替他挡剑时归于虚无。彼时他无爱亦无恨,世间的欢乐、伪善、虚妄统统消失,只剩绝望和肝肠寸断。
不知不觉间,意识渐发昏沉,疲乏堆叠,他只能僵硬重复地幽幽飘荡。
恍然间,仿佛重临那一日。
清风夫妇本携二子下山游历,途中他因病休憩在甘华门,甘华门素来与清风山庄交好,因得甘华门悉心照料。
那时他年幼,尚不足十岁。
甘华掌门正教他练剑嬉闹,忽见浑身是血的祁有为进了门,面容惶惶。
他和甘华掌门俱是大惊失色。
而祁有为顾不上满身伤痕,哭喊着什么,不知是否伤了嗓子,说话略有含糊。
但这并不妨碍他知晓事情严重——爹娘某年游历时,带回了祁有为。那时她高热不止,烧得没了记忆,不知年岁不知姓名。等祁不为出生时,两个大人都摸不清二人差了多少岁。直到祁有为自己拍板,“六”这个数字吉利,便差六岁好了。也许真是差了这么多,祁有为行事永远比他稳重,学东西永远比他快。爹常夸她天资聪颖,定能承袭山庄风骨。
他仰望阿姐长大,见她潇洒猎妖,遇事处变不惊。于是,当日见她彷徨失措,便知一定发生了天大的事。
他急得不行,掌门安抚他,两人一齐听祁有为囫囵之语,终于听懂。
——请救师父师娘!
百年前,东海有一水蛟,与仙门百家为敌,祸乱四方,引发水患。
前去除妖的仙门有去无回,双方绵延斗了数回,终于镇压住妖蛟,仙门元气大伤。百年之后,清风夫妇游历人间时,见水患迅猛,追根溯源才知那百年前的妖蛟已冲破封印,卷土重来。
清风二人斗妖不敌,急忙将祁有为传回甘华门,陷入苦战。
祁不为听后连忙请甘华门前去襄助除妖。
掌门安抚姐弟二人,速速召集仙门百家。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祁不为焦急不已,再也坐不住守那昏迷的祁有为,想听仙门协商议事。
尚未走到正门,便从窗户处窥到其中情形。
——仙门中几位声威并重的掌门竟是在商讨百家之首的接位者!
为什么要讨论仙首继任人?
现在不是应该十万火急地去救他爹娘,去援助现任百家首吗!
祁不为莽撞地冲进厅堂,惶然诘问。
他一直记得他们眼神,至上而下的目光里,透露出看愚人的神色,冷漠,现实,还有以冷静理智为外衣的门派利益。
有人好言相劝,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戚戚然和无能为力。
“……那妖蛟较祖师们与之斗法时相比,力量已大为进益,能呼风唤雨。我们没有从前宗师们的修为,去了也是徒劳送死,做无谓牺牲……为祸世间的不止那蛟妖,如今断送仙门之路,那后世之人当如何?谁来庇护?”
荒谬,太荒谬。
祁不为听得呆愣愣的:“……世间妖物不止蛟妖,可若蛟妖不除,正邪不两立,难道仙门不怕它找上门来?”
却是无人答他此问,诸位掌门纷纷拂袖而去。
祁不为转头去看甘华掌门,后者黯然回避。
他拉住对方衣袖,声音切切:“……伯伯,你和我爹娘是好友,不会……见死不救吧……”
掌门眼有怜悯和愧色,再往深了看,是和那群人一般的无动于衷。
祁不为怕得眼眶发红,忽然间没了世家小公子的礼仪矜贵,只巴巴地哭着求着。
见甘华掌门求不动,他又纷纷追上那些没走远的人,一个一个,来回往复地求过去。
最后,他跑到最前头,向所有人跪下,惶急哭求,害怕又绝望,额头狠狠磕在地上,鲜血横流。
一片又一片的衣角掠过他,带起一阵风。
而后风愈来愈狂,只剩祁不为嚎啕大哭,声嘶力竭,又带着些无能为力的稚嫩。
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招来不思量,方御剑飞上几许距离,便被一捆绳子缚住。
甘华掌门收回手,将他扯到身前:“你一个孩子跑去做什么……不要送死!”
祁不为哭着大吼:“我要去见他们!我要和爹娘在一起!死在一起也无所谓!”
掌门面上凄然,旋即将他关入房中,任他如何哭闹打砸都无用。
祁不为起初痛骂甘华掌门,而后央求,嗓子嘶哑到说不出话,最后以头抢地,却换来动弹不得的定身术。
不知何时,外面狂风乱作,大雨倾盆。
时辰过去一个又一个,黑云压城,头顶聚集的也不知是阴云还是妖气,漆黑如墨,遮天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