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豌豆（二十）
肖恩的那行泪蕴含着太多情感。
莉莉丝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冰山般冷峻的男人，并非只为怀念芬迪尔而哭泣。
但莉莉丝还是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假装没有察觉到肖恩的失态，以及对方流露了仅仅一瞬的脆弱。
她站起身，将两个空空的包裹摸了一番，从最里面摸出了一小袋种子。
“寻常花朵总会枯萎，所以我没有带花束，而是带了一包种子。”莉莉丝将那包花种递给肖恩，“这是我最信任的黑市商人卖给我的。这花叫告死菊，生命力顽强，哪里都可以成活——等明年我们再来时，这里会开满白色的小花。”
肖恩还是没动。
莉莉丝已经把花种给肖恩过目，他既然没有拒绝，那便是默认了。
莉莉丝撅着屁股挪行，在墓碑周围勤恳地松了一圈土，把告死菊的种子挨个埋进去。
当莉莉丝埋下最后一颗种子时，肖恩低声开口：“我总觉得……芬迪尔将军还没有死。”
莉莉丝把土埋好，直起腰站着看向肖恩。
因为肖恩还是蹲姿，所以莉莉丝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人死不能复生，老师，你这是悲伤过度了。”
“不，我的心中一直有一个疑影。”肖恩仰起头看着莉莉丝，冷峻的双眸已无一丝悲伤，“当我前往红沙政权，和那位新执政的国王交谈时，她曾用言语暗示我——她只留下了将军的血衣，而将军的大脑早已被单独割下，流落在外。”
莉莉丝陷入沉思。
这已经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
莉莉丝再聪明伶俐，也只是个不满十岁的小女孩。
她从未真正接触过政权之间的倾轧与斗争，顶多如同一只敏锐的海鸥，能提前嗅到风暴来临的气息。
但莉莉丝从肖恩的称呼中，敏锐地察觉了一件事。
“她？”莉莉丝轻咦一声，“红沙政权的新国王……是位女性？”
“这位新执政的国王，原是老国王的王妻。”肖恩解释道，“老国王害死将军，我因此对红沙政权颇有芥蒂。但这位新国王一心为民，若非她大义灭亲，杀死了自己的王夫，红沙政权的亿兆生民，恐怕还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
但莉莉丝惊讶的并不是这个。
“您应该称她为‘女王’。”莉莉丝试探性地纠正，“她是一位女性，尽管伟大，却不能用‘国王’来称呼。”
“‘国王’是一个中性词，莉莉丝。”肖恩平静地回答。
莉莉丝闭嘴了。
她新奇地盯着肖恩，宛如盯着一只紫羊。
世上皆是白羊和黑羊，从未有过紫羊。
肖恩看着莉莉丝暗光浮动的双眸，缓缓转过头，戴着白手套的手再次抚摸那块墓碑。
“莉莉丝，这话你也许听不懂，但‘性’与‘性别’是不同的。”肖恩说，“前者，是生物学概念；后者，是社会学概念。”
肖恩虽为军人，却总爱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莉莉丝恍惚地看着肖恩。
她猜测，肖恩在追随芬迪尔之前，也许是一位学者。
“你是女性，我是男性，我们的生理结构有着明显区别，这是生来便有的。但其他所谓的‘性别差异’——比如女孩就该文静，男孩就该勇敢；女人适合当护士，男人适合当医生……如此种种，都是社会刻意塑造的。”
肖恩垂下眼睫，手指一点点抚过墓碑：“女性，在父权社会中作为‘第二性’，是需要特殊标记的存在。即便有优秀的女性脱颖而出，也必须在她们的职业称谓前，额外添加一个‘女’字。”
肖恩的语气十分平静，却藏着无尽涌动的暗潮。
莉莉丝安静地听着。
这一刻，她终于察觉出，肖恩为何如此冰冷不近人情。
恨。
他的心中充斥着强烈的恨。
因为恨，他所有柔软的轮廓都变得锋利，所有温和的想法都变得尖锐。
莉莉丝蹲下身，伸出小手，轻轻抚摸眼前的墓碑。
她安静地凝视着“芬迪尔·兰奇”这个名字。
——让肖恩怀有如此恨意的，绝不止芬迪尔之死。
——肖恩还恨着一个更庞大、抽象、不可战胜的东西。
——但那个东西……会是什么呢？
莉莉丝静候良久，始终没有等来肖恩的下文。
他们在芬迪尔的墓前停留了一夜。
白星的光辉渐渐淡去，明亮的太阳从地平线升起，早霞遍布低矮的云层，绚丽如一件铺展天际的华服。
这般壮丽的景象，却莫名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回去吧。”肖恩的衣摆已缀满了晨露。
他轻轻起身，露水从衣上淌下。
二人在芬迪尔墓前停留了太久，莉莉丝为了省力，早就从蹲姿换成了坐姿。
因为久坐，她的腿脚有些发麻。
当她想要起身时，竟然身子一晃，摔了个嘴啃泥。
莉莉丝还没来得及从泥土里抬起脸，就忙不迭朝前方伸出双手，对肖恩颤声道：“等等我！你别走！”
她以为肖恩会像来时那样，站在离她一步远的位置，静静地看着她自己爬起来。
但一双戴着白手套的手，轻轻握住了莉莉丝向前探出的手。
莉莉丝被一股巨大而温柔的力量提了起来。
那力量控制得极好，虽然将她整个提起，却并未扯痛她的筋骨。
她短暂悬空，而后双脚稳稳落地。
莉莉丝踩在大地上，抬起头，怔然地看着面前的肖恩。
肖恩摘下白手套，露出没有老茧的手腕内侧，轻轻擦拭莉莉丝脸上的泥巴。
“小心些。”肖恩低声说，“回去多锻炼身体，下次别摔了。”
莉莉丝垂眸应了一声，目光透过低垂的睫毛，隐晦而小心地观察肖恩的手指。
肖恩伸来的是惯用手，他的中指侧边，长着一块老茧。
那个地方会生茧，只会是常年握笔写字磨出来的。
莉莉丝回忆起肖恩的自我介绍。
——“肖恩，没有姓，新十一军团副指挥官。”
芬迪尔将军出身农奴，原本也没有姓，“兰奇”这个姓氏，是国父维尔莱德赐给他的。
肖恩是芬迪尔的副官，如果有姓，也该姓“兰奇”。
但肖恩却说，他没有姓。
他到底是从始至终都没有姓氏，还是本来有姓氏，又因为某些原因……将姓氏舍弃了呢？
莉莉丝不过摔了一跤的工夫，漫天的早霞便已褪去。
她牵着肖恩的手，迈着小小的步子走在荒野的小径上，又仰起头，看着天上那颗明亮的太阳。
每个星系都有专属的“太阳”。
而“白星”……全世界只有一颗。
莉莉丝仰头看着肖恩的侧脸。
如果维尔莱德是人类的白星，那么，肖恩就是第七扇区的白星。
但……
莉莉丝牵着肖恩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战争虽已结束，却不知何时又会开始。
不，并非不知何时。
——那个日子已经近了。
肖恩麾下的新十一军团战力极强，他却既没有像其他军团长那般割地为王、自立一方诸侯，也没有像那些投机取巧的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