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相思无凭(一)
叶经纬第二天早上晃进来的时候,我正和谢怀霜一起蹲在院子里面,和他一样一样讲过去那些比半个月之前热闹得多的花草。
谢怀霜小心翼翼地碰着展开半寸的花瓣,另一只手安安静静停在我的手里面,问题像满院摇荡的花叶一样多。
我匆匆翻来翻去自己潦草的记录,再潦草地写给他。
半个月里面,我每天都有抽出来半个时辰,把它们哪怕一点点的变化都记下来——这种在和谢怀霜待在一起之前,在我看来纯粹是浪费时间的、不允许自己做的事情。
“你记得这么清楚?”
“我专门写下来了。”
谢怀霜就偏一偏头,眼睛眨一下:“你还专门写下来了?”
起先记下来是的确是为了能讲给谢怀霜,但渐渐地,我也发现,这样仔细地观察过玉兰、蔷薇、丁香和垂柳,的确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原来花瓣一点一点展开的时候,在春风里面是有呼吸的,薄薄的一层托起来潺潺日光。
谢怀霜看什么都新奇、看什么都有意味。我起先还以为是因为他在神殿里面待得太久,而后才发现不是这样。
我从前到底错过了多少好春光呢。
“闲着也是闲着。”我告诉他,“再说……也的确有意思。”
谢怀霜不研究手底下的海棠花了,眼睛朝我转过来,忽然笑了。
“对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毛扬起来一点,带着一点得意地看着我,眼睛被日光照得像是透亮琥珀。
好想捏一捏他的脸颊。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被我自己着急忙慌地按回去,偏偏葫芦浮在水面上一样,按下这头冒那头,忙活半天除了一池春水搅得更乱之外,毫无作用。
我就碰一下——我想——很轻很轻地碰一下。方才那片叶子都能被风一吹从他脸颊擦过去,我凭什么不能也那样碰一碰?
只一下。只许一下!
我终于抬起来手,还差一点的时候忽然听到院门被一把推开,一阵风卷进来。谢怀霜立刻转过头去,只有发带末端擦过我的指尖。
“醒了?”
叶经纬的声音很可恶地响起来。我磨一磨后槽牙,告诫自己三遍叶经纬是神医、叶经纬是神医、叶经纬是神医,挤出来微笑:“醒了。”
谢怀霜小声问我:“是叶大夫?”
在他手上点了两下,我拉着他站起来,一起跺一跺脚——蹲太久了。
“看起来不错。”叶经纬单手叉腰站在原地,上下打量一遍,“过来,让我再仔细给他把把脉。”
我觉得谢怀霜看起来和之前不太一样。之前叶经纬给他看脉象的时候,他总是眉眼低垂,三更淡月一样。
但是今天他却是抬着眼睛,日光顺着额头脸颊蜿蜒流淌下来,整个人看起来都亮亮的。
总之我看见他高兴,我也很高兴。
“行了。”叶经纬收了手,“养几天,再说解毒的事儿。”
我给谢怀霜在手上写一遍,又告诉他:“再忍一忍。很快就能看见、能听见了。”
谢怀霜点点头,指尖来碰一碰我的手,却没像从前那样总是一触即分,指腹按在我的指节上停了片刻功夫。
我抬眼,看见他的目光也正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点笑色。
“那个是我的铁傀儡不是?”
叶经纬站起来,凑近去敲一敲:“就不能再好看一点?你这个审美真的是……”
“哪里难看了?”
我跟这种不懂欣赏的人真是没什么好说的。谢怀霜明明仔仔细细摸过一遍,说我做得很好的。
“对了。”叶经纬转过身,指指谢怀霜,“你跟他说,别忘了。”
“别忘了什么?”
“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跟他说,他就明白了。”
“怎么跟我没关系?”
“那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叶经纬话头堵着我的话尾,把我问沉默了——算什么关系?我说了能算吗?
沉默一秒,叶经纬又是呵呵一笑,从铁傀儡旁边挪开脚步,看着我一边冷笑一边摇头。
没工夫揣摩叶经纬的内心世界,我直觉谢怀霜又瞒着我干了什么事情,转头去盯着这个人。他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一身绿色融入到深深浅浅花草里面,偶尔悄悄扒拉一下旁边的芍药,看起来很老实本分。
觉出来叶经纬要回去了,还站起来,很熟练地朝我伸手,等着我去给他引路。
——他到底又瞒着我跟叶经纬说了什么?
我到底还是没敢像之前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一样牵住他的手,只是握住他的手腕,按几下他的腕心。
谢怀霜望着我,眉头一蹙,手腕一转挣出来,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就又握住我的手。
一点凉意立刻包裹住我的手指手掌。
我心下一下子漏了一拍,不敢看他,只能去心慌意乱地拉开院门,看着叶经纬表情古怪地瞟我一眼,挥挥手下了台阶。
谢怀霜毫无始作俑者的自觉,指尖还轻轻动一下:“叶大夫走了吗?”
按照常理,他这会儿不需要我指路,应该放开手了。但那点凉意还停留在原处,甚至已经开始沾上我手心的温度了。
“是,已经回去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被日光晒的,耳后热热的,另一只手下笔也潦草得不像话,“你现在……现在想做什么?”
我一边写一边觉得自己真是完蛋了。不是说要好好盘问他到底跟叶经纬说了什么吗?
“不做什么。”
谢怀霜抬头,眼睛被晒得眯起来一点。
“就在这里……在这里站一会儿。行不行?”
我当初特意挑的面南的住所,到了晴日总是春风卷春光春尘满庭院。花叶摇曳声里面,我居然真的和他就这么面对面站着,直站到日头偏移,这地方被墙影整个罩住。
拢住我右手的那点凉意也渐渐地被我的温度浸透了,成了一捧安静的、温热的春水,轻而软地淹没过我的指尖、我的手腕,淹没过我的整个心脏。
“你就是故意的。你看我这个样子,你很得意是不是?”
我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他又听不见!
“算了。故意就故意吧。”
*
晚上我和谢怀霜都睡得很早。
他是因为才刚刚醒过来,又这里那里探索了一整天。我则是因为连着熬了半个月,眼下心里绷着的弦松下来一点,困意也跟着涌上来了。
这地方我原本是给自己住的,也当然只有一间卧房。谢怀霜还没醒的时候,我又忙着做很多事,又只怕他出什么问题,干脆把椅子拖进来,困了靠在上面随便一卷被子稍微眯一会儿。
“你总不是还准备睡椅子吧?”
谢怀霜在我进房间之前就坐在我的椅子上,仰头朝向我。
其实我原本是想问他到底和叶经纬又说了什么的。白日里和他传达了叶经纬的原话,他只是一点头,也没多解释。
眼下明知道他又看不见我,我还是有点心虚地错开目光:“我哪有睡椅子?”
谢怀霜笑色就收起来几分,把我的手一把推开,但是又很快地拽着指尖拉回去。
“今晚好好睡觉。”
他抓着我的手腕,借力站起来:“本来就总是睡不好,还这样折腾自己。你现在真的不是在讲梦话吗?”
睫毛一掀一掀的,眉峰攒起来一点,连带着两池碧水一并都在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