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饭局
晨间八点的闹钟准时炸响,刺破室内一夜寂静,也刺破了无视时空约束,肆意倒流往昔,将人拖入回忆涡旋的梦境。
南栀陡然被拽回现实,睁开双眼,关掉吵人的闹钟后,怔怔凝向上方花纹繁复精致的天花板,良久出神。
无论过去多少年,一旦触碰从前,触碰和应淮有关的过往,她总是很难缓得过来。
年少轰轰烈烈,模糊又深刻闪过的人,真的会轻而易举困其一生。
南栀在床上兀自平复了半晌,缓慢坐起身,下床洗漱。
她把三个不同口味的泡芙当早餐,搭配一杯解腻的红茶,随即又坐去了书房,研究昨晚没研究完的灯组资料。
换做别的公司,深挖对家竞品这种事交给手下人去做就好,但华彩没几个人能用了。
为了节省开支,爸爸的得力秘书被灯熠挖走后,她连秘书都没请。
也是她亲力亲为,事无巨细全方位钻研的缘故,待得春节假期结束,她召开公司高层会议,在几个自视甚高的叔伯面前,更加从容不迫,讲话更有底气。
没有秘书,南栀自己把准备好的PPT投影到电子大屏,一面用激光笔指示内容,一面慢条斯理地说:“我仔细研究过灯熠今年出品的灯组,设计足够有新意,制作也相当精良,尤其是‘国泰民安’,红黄配色富贵大气,特别符合春节这个主题,他们能在去年的竞标会上,把我们打得落花流水,不是没有道理的。”
几个叔伯禁不住撇嘴:“这还用你说。”
“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南栀轻咳一声,打断他们不加遮掩的讽刺,加大了音量:“但我们华彩不是一无是处,我们有我们的优势,我们在古法制灯工艺这一块上依旧能站得稳脚跟。”
她放下激光笔,将全部目光投向叔叔伯伯,明确表示:“去年的灯会竞标输了也就罢了,我们今年吸取教训,现在距离六月的竞标会还有四个半月的时间,各位叔叔伯伯都是这一行的老手,经验更加丰富,我希望大家在未来四个半月里面全力以赴,今年的竞标会,我们一定要中标核心灯组。”
接收到她言语间的坚定不移和志在必得,几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面露轻蔑,阴阳怪气地唱衰:
“我们是有经验,但是都老咯,想不出更好的创意咯,要是小南总有想法,小南总指点指点呗。”
“灯熠网罗了那么多人才,砸钱又猛,票子跟能随随便便复印一样,今年肯定也会铆足劲儿拼竞标会,我们一穷二白,有可比性吗?”
“老钟不是被小南总赶去灯熠了吗,我昨儿找他喝大酒,他可透露了,灯熠的大老板这两天就到贡市,多半也是为了下达拿下今年竞标会的指示。”
旁边的男人立马诧异接话:“就是从来没有公开露过面,神秘兮兮的那位?”
“是啊,人家那可是实打实的厉害,听说年纪也不大,一进军彩灯市场就搅和得天翻地覆,不像某些人,只会发号施令,压榨我们这些半截身子入土的。”
南栀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理睬他们的冷嘲热讽,快速接道:“我们华彩以前也很厉害,但是灯熠杀出来了,现在反过来,我们怎么就不行了?
“叔叔伯伯们说得对,你们都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被一个小年轻压着打,你们咽得下这口气吗?”
颐指气使的叔叔伯伯们登时噤声,瞳光闪烁不定。
他们当然咽不下这口气。
他们可是都曾跟着已故的老董事长风光过,一度是行业翘楚,被小辈追着请教。
见此,南栀小小地松了一口气,他们虽然年寿已高,却仍有一些不肯服输的血性。
南栀稍微缓和了语气:“叔叔伯伯们,我不是在和你们商量,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今年的竞标会,华彩只有中标这一条路可以走。”
贡市一年一度的灯会不仅是各大彩灯公司一个展现技艺的舞台,也不是赚一次钱这么简单,外界不少人盯着灯会,只要能在灯会上大放异彩,博出名声,公司来年不愁订单。
反之则亦然。
好比去年华彩丧失了灯会这个机会,今年国内国外的订单几近于无。
如若再这样消耗一年,恐怕大罗神仙来,华彩也无力回天了。
几个中年男人知道今年的灯会竞标关乎华彩生死存亡,只能背水一战。
可他们仍旧顾虑重重:“我们是可以加把劲儿,拼一把老命,但公司账上还有钱吗?能撑得到竞标会吗?”
“就是,就算撑到了竞标会,我们又撞大运中标了,紧接着的制作费用呢?那可是需要垫资的,一个大型灯组要烧上千万啊!”
“小南总,银行去年开始就不对我们放贷了。”
这些南栀心中有数,双手忐忑地攥在桌下,掌心又被热汗浸湿。
但她表面岿然不动,笃定地放出话:“资金的事,我来想办法。”
华彩的办公区域和制灯工厂在同一片工业园区,这天午后,南栀在办公室坐久了,起身到后面的工厂转转。
近期订单寥寥无几,往年干得热火朝天的工厂如今空空荡荡,接近三千平米的开阔厂房里面只有三两个工人在做一些不赚钱的小灯。
大伙儿有气无力,慢慢吞吞磨洋工。
彩灯这行除了吃脑洞设计,更吃制灯工人的手艺,要想做到最终的落地效果和概念图高度吻合,从起初的放量打板到主体框架焊接,再到裱糊上色,每个环节都要紧密相扣,不能出半点儿差池。
这便需要每个环节都有从业数年,经验与审美出类拔萃的工人。
华彩以前人才济济,最不差的就是技艺精湛的老熟手,好些还是直接师承南栀爷爷。
奈何今时不同往日,那一批在彩灯行业排得上名号的手艺人全部奔着高薪,去了灯熠,留在这里的都是人家瞧不上的学徒工。
他们还处于边学边做的青涩阶段,偏偏又没有老师傅手把手教授,他们只得自己摸索着干。
搭建彩灯框架时,还会脸红脖子粗地吵起来。
“你他妈看图纸了吗?这根铁丝该这样弯。”
“我之前的师傅说了,图纸只是参考,可以按照自个儿审美改变铁丝弯曲的大小。”
“你这叫审美吗?你这叫瞎/几/把胡来!”
南栀顶着铅云滚动,灰蒙压抑的天色,走到厂房正门,率先入耳了这些争执。
眼看着两个二十岁左右,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一言不合,丢开电焊要干架,她抬步想要上前阻止。
一个身形瘦高,身穿纤尘不染白色西服的男人抢先一步,他从侧门走进,嗓音沉稳谦和:“我来。”
南栀脚步一顿。
两个张牙舞爪抡动胳膊的小伙子同样刹住了动作,不谋而合扭头望去,发现是没见过的陌生面孔。
“你谁啊?”
“你来个锤子,看你这人模狗样的,衣裳比我脸还干净,就不是干焊接这活儿的。”
男人置若罔闻,不紧不慢脱掉纯白西服,对折整齐放去相对干净的地方,细致卷折好衬衫袖子,戴上手套和保护面罩,拿起丢在一边的电焊。
他站去被焊了一小半的彩灯框架前,打量不过须臾,快速上手调整铁丝弧度,启动电焊焊接。
火星飞溅不过一两分钟,在两个小伙子没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然解决了他们刚才的争执不下。
意想不到的铁丝弯曲方向,效果优于图纸的妙。
两个小伙子彻底不闹了,争先恐后围上彩灯,仔细观察他调整过的地方:“哟,有两把刷子嘛。”
“是比咱俩做出来的好看,焊得也不赖。”
男人从出现到此刻,不是背对就是斜侧,南栀始终没有看清他的脸。
但望见他的身形轮廓,把持电焊,驾驭难训铁丝的游刃有余,她禁不住浮出一个名字。
果不其然,男人放回一应工具,转回身,确实是那张记忆深处的脸庞,一派柔和从容,极具书卷气息。
天气寒凉,今天还有降雨的可能,男人取出随身携带的手帕,慢条斯理擦掉手指沾染的污渍,穿回西服外套,浅笑着走近:“小师妹,好久不见。”
是肖风起。
南栀高一那会儿,他从沪市飞来,找到爷爷,说是看了一场灯会,迷上贡市彩灯制作,要找最厉害的老师傅拜师学艺。
爷爷当时年寿已高,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早几年就不带徒弟了,即刻拒绝了他。
但肖风起执着,行事作风又是爷爷喜爱的谦逊懂事,分明是来自钟鸣鼎食之家,有洁癖的少爷,却日复一日地坚持来脏污乱杂的制灯厂房,不辞辛苦地当小工,最终水滴石穿般地感化了爷爷。
他也是爷爷收的关门弟子,天赋异禀,用最快速度学到了爷爷的毕生精粹。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继承爷爷衣钵,留在华彩大展身手,不料学成后,他被爷爷轰出了华彩,轰回了沪市。
没有人清楚具体原由。
南栀有一次忍不住好奇问起,爷爷只是摇摇头,无可奈何地叹气。
学艺的那段时间,肖风起不是睡厂房,就是住南家老宅,他比南栀大三岁,擅作主张称呼她小师妹。
哪怕南栀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她不学彩灯,和他不是师兄妹的关系。
两人的确好久不见,上回见面还是在沪市,在南栀本科毕业前夕。
一见到他,南栀便会想起一些不太美好的过往,脸色明晃晃地垮下去。
“你怎么进来的?”南栀冷淡地问。
肖风起维持儒雅笑意:“门卫王爷爷还认识我。”
华彩只剩一个老门卫了,确实认得这位爷爷曾经的得意门生。
南栀措辞直白:“我会和王爷爷说,以后不要再放你进来。”
肖风起不甚在意,唇边如沐春风般的和煦弧度丝毫不改:“我今天已经进来了,小师妹不请我喝杯茶吗?”
“不。”南栀断然拒绝,错开身子让出一条路,赶客意思显而易见。
肖风起却佯装不懂,固执地挺立不动。
两人僵持之际,林成安风风火火的身影闪近,扯着嗓门不悦地问:“宝贝,这人谁啊?怎么和你站得这么近。”
话音未落,他窜到南栀身侧,手臂一伸,揽过她瘦削肩膀,将人带远两步。
肖风起来自沪市肖家,和应家可以相提并论,但不比应淮高调招摇,多是深入浅出,林成安不认识很正常。
南栀也没有介绍的打算。
肖风起望向林成安捏在南栀肩头的手,眸色暗了一瞬,开口却是极有分寸:“我今天先走了,回见小师妹。”
南栀没应声,她不清楚他怎么来了贡市,但只要他不找上门,他们应该不会再见面。
肖风起和他们错身而过,走出去几步,突然转过头,好似才想起来:“听说应淮也来了贡市。”
南栀微惊,直觉他的出现和应淮脱不了干系。
他俩在沪市就针尖对麦芒,相互看不顺眼。
林成安诧异这人居然认识应淮,眯起眼,更为认真地审视。
肖风起笑意浓重,仿若当真十分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