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恶鬼
“闵兰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
脱下官服,只穿着件白色中衣的官员把纸压在地上,借着光亮逐字逐句地看。
“当时天还未亮,附近几户人家听到哭叫声后迅速赶来,便看到闵三紧紧抱着嚎啕大哭的闵兰,他们面前是吊在正堂中间的父母。烛火摇曳,那两双脚随着过堂风在半空轻轻晃荡,上半身则陷在一片漆黑里。村民迅速将人救下,但随后发现夫妻二人脸部糊满了泥浆,甚至连嘴里、鼻孔、耳朵都残留着土粒,就像,就像……”
“就像被活埋了一样。”另一个官员接着他的话道,然后看向那面字墙,忽然感到不寒而栗:“……就像数十年前的那场暴雨。”
窗边忽然传来咚咚声,几个年轻一点的官员转过头,紧张地看着四周被撞响的木窗,那声音接连响起,变得比刚才还要密集,听起来就如同破庙里粗哑又刺耳的钟声。他们能感觉到外面至少有三四十只怪物,它们正像蛛网一样从四周涌来,撞击着门窗,攀上墙壁——
几个官员抬起头,看向被踩得哗啦啦响的屋顶。
“这里有关于闵兰病情的记录。”白衣官员拿起刚刚整理好的几张纸,“在她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陷入了癔症。她时不时会看到父母惨死时的模样,脖颈断折,脑袋歪到了肩上,脸被泥土糊满。第二日,状况持续变糟,她开始在睡梦中呓语,害怕到冒冷汗,说什么‘救救我’、‘我再也不这样了’、‘我知道错了’之类的话。但是醒来后却对梦的内容闭口不提,无论怎么问都不说。”
他翻到下一张纸,“当了第四日,她开始静坐在床上,直直盯着某一个方向看,仿佛被站在那里的怪物摄住了心魂,不吃不喝,面色苍白,身体消瘦,每一次入睡都会恐慌到全身冒冷汗,自此无论问什么都不再开口。她是安置点里‘病症’最严重的人之一,从第五日开始,她就被安置到了单独的隔间,全天有人轮班守在她身侧,每隔两个时辰汇报情况。”
官员看着手中的纸,那张病情记录的后半部分已经被血迹和脏污晕染,但从前面几次病情状况和下一张纸的记录来看,从第五日到第七日这段时间,闵兰的病症都是一样的。
“……每日坐在床上,一言不发,直直盯着某一方向看。从来不会主动喝水吃饭,只有当有人亲自喂的时候,才会茫然地张开口。”白衣官员边整理着那一堆纸,边说,“这症状在当时和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一模一样,虽然看似稳定,但如果继续下去的话,一定会在某一天突然爆发,以极其可怕的方式伤害自己,从而制造恐慌,‘感染’他人。所以,不出意外,她应该……等等,”
官员翻页的动作一顿,贴近了纸,用手指逐一点着那几列字,不可置信地反复看了几遍,比对着记录里病患的名字,“怎么可能……?”
旁边人心头一跳:“到底怎么回事?别一惊一乍……”
官员道:“金海村的这些病人从出现幻觉、噩梦,到死亡的时间最多只有七天。而她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按理说,最多也就一两天,但,但她……”
萧明灿看向地上的白骨。
言生一根一根拣走白骨,留下被掩藏在白骨之下的东西,那些武器在旁边的火光下闪烁着微弱的黑光,“一支袖箭,一、二、三……十枚暗器,还有九支木箭。”
“这是我们能藏的最好的东西了。”檀妄生放下茶盏,走到萧明灿身边,说:“狗急了也会跳墙,那些怪物如果饿久了,一样会忘记惨痛的教训去动那些酒坛。国师也知道,”他蹲下来,看着言生把那几样东西迅速包好,然后踩着梯子递上去,“我们的命只有一条,所以必须提前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它们发现了这酒坛里的东西,那么几个需要下功夫才能用准的暗器,总比胡乱按下扳扣就能打中人的要好得多。”
“……将军倒是思虑周全。”萧明灿伸手接过包袱,轻轻翻了翻,而后拿起袖箭。
“国师看起来却没那么高兴。”檀妄生侧头看她,“我以为当国师看到这些后,至少会安心一点。”
萧明灿看着手上造工简单却刻着繁复花纹的袖箭,没有说话。
“但她却迟迟没有发病。”官员说完后立刻停了下,大概是觉得自己不该用“迟迟”这个词,他抹了把脸,把声音稍稍压低了一些,尽量以此来掩盖话里的颤抖,说:“第七日,第八日……第十一日,第十五日,这些记录都是一样的。”
他把那两张纸推到周围人面前,上面的字迹潦草却简洁,被掩盖在一些已经凝固的泥点之下,“天微亮时起床,落日后入睡,但每夜都会因噩梦呓语,发抖。从不主动吃喝,也不会攻击别人,更不会与人交谈,只是盯着一个地方看。偶尔嘴唇微微翕动,似要说些什么,但却难辨字音。”
几人坐在火盆边,仔细看了看那些记录,其中一个人道:“所以说……她挺过了那些鬼东西制造出来的幻觉,她还活着?”
“如果她还活着,那是不是就意味着……”
周围几人看了眼对方,眼中慢慢浮现起一种小心翼翼的希望。
“我知道大家想的是什么,”
沉默片刻后,白衣官员点了点其中一张纸的后半部分,语气变得比刚刚严肃了不少,“但你看这里,从这里开始,字迹变得开始颤抖,显然对闵兰的病情异常稳定感到诧异,又或者说是……怀疑。”
“怀疑?”有人道。
萧明灿转过头,看着白衣官员坐在人群中间,拿起面前的那张泛黄破损的纸,举给所有人看,“这里,这里的字迹已经明显颤抖,记录的人在此之前一直很冷静,虽然有些潦草,但能看清每一个字。各位当中还有人曾在太清学宫中任过职,想必对字迹辨认再清楚不过。随着闵兰的病情越来越稳定,这些字迹却反而变得越来越混乱、犹豫,就好像他开始觉得自己所写的都是错的。”
“话虽如此,可……”侍卫道,“仅仅凭字迹判断当时的状况,会不会太牵强了一些?重要的是接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正是我要说的。”官员举起一个被撕了一半的簿子。那簿子的第一页下半部分已经完全被血迹晕染,纸面被扯得褶皱,从上面寥寥无几的字里,能看出这依旧是闵兰的病情记录,上面的记述也和前几日大差不差,“你们看这里,”
他手指停在最后一个字上,“这一片没有被沙土和血迹模糊,但是却没有字了,说明什么?”
他又点了点最后一个字。
不远处,千机营的官员看着那写了一半的字,“……他还没来得及写完?”
白衣官员点点头,又点了点那片血迹,“再往后也没有任何关于病情的记录,无论是谁的记录都没有,这说明什么?”他指了指那面字墙,又看了一圈惊疑不定的众人,强调道:“他还没来得及写完,就出事了。”
萧明灿站起身,走向外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