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Vindemiatrix
十二月下旬的上海,寒潮骤临。
恒景一品的顶层公寓,通透的落地窗如一块冰冷的幕布,隔开室内恒温的暖意与窗外铅灰色的天空。
黄浦江的水面凝滞如铁,远处陆家嘴的楼群在薄雾中只剩下模糊的剪影,被寒风抽打得簌簌作响的枯枝划过玻璃,发出细微的刮擦声。
殷灿言站在亮起的智能屏幕前,指尖划过复杂的现金流图表,光线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穿着一件简洁的米白色羊绒衫,与身后深色调的奢华内饰形成对比,像一株强行移植到温室里的雪松。
梁景轩端着两杯手冲咖啡走过来,骨瓷杯壁温热。
他穿着同色系的羊绒衫,姿态放松,将其中一杯轻轻放在殷灿言手边,杯碟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
「先润润喉。」他的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温和,目光落在她因为长时间工作而略显苍白的脸上。
殷灿言没有立刻去碰那杯咖啡,目光依然锁定在屏幕上一个异常波动的节点:「这里的对冲敞口需要调整,风险系数偏高。」
就在这时,沙发上她的私人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着那个她早已设置为静音常客的名字——殷承宇。
屏幕持续亮着,震动固执地响着,像溺水者最后的挣扎。
殷灿言终于转过身,拿起手机,走到远离屏幕的窗边接起。
她的动作流畅,看不出丝毫被打扰的不悦,只是原本专注的眼神瞬间变得空洞。
「说。」
只有一个字,没有温度。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弟弟带着哭腔的、熟悉的哀嚎,语速快得几乎喘不上气。
「姐!姐救命啊!我真的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就翻本了!他们……他们不让我走!说再不还钱就要……要卸我胳膊!姐!五十万!就五十万!」哀嚎中断了一下,似乎被什么噎住,随即转为更低沉的、带着恐惧的啜泣,「妈那边……医生说……并发症……要换那个进口药……又是一大笔钱……爸那边刚出院,也天天唉声叹气……姐……」
殷灿言背对着梁景轩,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灰蒙蒙的江面。
她的指尖无声地爬过冰冷的玻璃,仿佛在计算水面上薄雾的密度。
「卡号。」她的声音平静得像在确认一个数据。
「姐?!」殷承宇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甚至盖过了哭腔。
「卡号。」
她重复道,像设定一个自动回复程序。
梁景轩端着自己的咖啡杯,站在原地,看着她挺直却显得单薄的背影。
他听不清电话那头具体在说什么,但那份熟悉的、来自「泥沼」的拉扯感,他能感觉到。
殷灿言记下卡号,挂断电话。她没有立刻走开,而是划出手机银行,当着梁景轩的面,指尖在屏幕上点了两下,像摁灭一个恼人的弹窗。
转账成功的提示弹出。
她甚至没有删除通话记录,只是将手机随手扔回沙发柔软的靠垫里,发出「噗」的一声轻响。
她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之前的专注,仿佛刚才那通电话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音。
「刚才说到风险系数……」
「家里的事?」梁景轩打断她,端着骨瓷咖啡杯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
他走近几步,声音比刚才更低柔了些,眼神复杂地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如果……」
殷灿言抬手,拿起桌上那杯已经有些温凉的咖啡,抿了一口。
「一点噪音。」她打断了他的提议,重新将目光投向屏幕,「我们继续。」
就在这时,梁景轩的私人手机响了。
清脆的、定制的古典乐铃声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屏幕上跳动着「母亲」二字。
他的脊背几不可察地绷紧,端着杯子的手也放了下来。
他走到稍远的地方接起。
「妈。」
声线里那点刻意维持的松弛消失了。
电话那头,景佩仪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隔着一段距离,殷灿言也能感受到那份被完美礼仪包裹的控制力,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语调平缓,没有丝毫波澜。
梁景轩安静地听着,只是偶尔应一声。
「好。」
「我知道了。」
「嗯,我会带她过去。」
挂掉电话,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
他走回殷灿言身边,将空了的咖啡杯放在桌上。
「晚上……我妈让我们回老宅吃饭。」他似乎在斟酌措辞,「她说,家里阿姨做了几样你上次提过喜欢吃的本帮菜……顺道,也聚聚。」
梁公馆老宅的茶室。
沉重的红木家具在午后斜阳里投下长长的影子,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交错的棋盘。
空气中弥漫着顶级的陈年普洱被热水唤醒的醇厚香气,却奇异地无法驱散一种无形的、附着在雕花木棱与丝绒靠垫上的沉闷感,像博物馆里被精心保存的灰尘。
黄花梨木的时钟在角落里发出过于清晰的「滴答」声,丈量着安静。
景佩仪坐在主位,一身LoroPiana浅驼色羊绒套装,衬得她肤色莹润。
她正用一套工序繁复的紫砂茶具冲泡着第二道茶,手腕上那串圆润的翡翠珠链随着她的动作,在茶水的氤氲雾气中若隐若现。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久经世家的从容与掌控力。
「小言啊,上次真是多亏了你。」
她将一只描金的白瓷小杯轻轻推到殷灿言面前,茶汤色泽澄澈,热气袅袅。
她的脸上带着笑意,眼角的细纹也随之舒展,但那笑意并未完全抵达眼底深处。
「你那份报告,写得是真好。」她拿起茶夹,慢条斯理地将茶叶拨匀,「听说……连『上面』都有所耳闻了。」语调轻缓,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殷灿言双手接过茶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她微微欠身,目光落在杯中晃动的茶汤上,避开了景佩仪直接的注视:「景伯母过奖了。职责所在,不敢居功。」
「哎……」景佩仪放下茶夹,拿起自己的茶杯,杯盖轻轻刮过杯沿,发出细微的「嚓」声,像是在给接下来的话定调。
「不过呢,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小心。」她吹了吹浮沫,视线越过杯沿,落在殷灿言身上,那目光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看到她内心最细微的波动。
「外面的人,嘴杂。我最近,也听到一些……不太好的风言风语。」她顿了顿,将茶杯送到唇边,却没有立刻饮下,只是用那双保养得宜的眼睛,安静地观察着殷灿言。「听说……你家里最近,好像是遇到了一些难处?」
殷灿言端着茶杯的手,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杯中茶水细微地晃动了一下,漾起一圈涟漪。她知道,真正的试探开始了。
眼前光影晃动,仿佛回到多年前那个闷热的夏日午后。
屋内同样是茶香,同样是需要仰仗的亲戚。
母亲王琴穿着那件唯一体面的、却洗得发白的连衣裙,挺直了背脊,用一种近乎亢奋的语调,向满脸不耐的舅妈细数着她在浦东的「机遇」和女儿的「出息」,手腕上那只成色可疑的金镯子,随着她的比划,在昏暗的房间里徒劳地闪着光。
殷灿言缓缓抬起眼,迎上景佩仪的目光。
她没有深吸气,只是将那瞬间的僵硬,化作了一个极其自然的、将茶杯放回桌面的动作。
骨瓷与桌面碰撞,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她的脸上,绽开一个坦然的、甚至带着一丝自嘲意味的苦笑,眼角也恰到好处地弯起。
「景伯母,您消息真灵通。」她的声音平静,没有丝毫被窥破隐私的窘迫,「不怕您笑话,家母确实身体欠佳,家父……也不太顺遂。」
她拿起桌上的公道杯,主动为景佩仪续了些茶水,动作自然得仿佛在自己家,「家里开销大了些,确实是……捉襟见肘。」
她甚至微微前倾,像是在分享一个无伤大雅的及格成绩单,语调也随之放低了些:「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您知道的,年轻人不懂事,前两天又在外面惹了点麻烦,刚帮他还了一笔糊涂账。」
她抬手,用指尖点了点自己手边的风琴包,像是在自言自语:「说起来,这次恒景的项目奖金,真是雪中送炭,不然这个年关都不知道怎么过。」
景佩仪看着她,看着她将那些足以成为「把柄」的窘境如此轻描淡写、甚至近乎炫耀,炫耀她能轻易解决五十万,堂而皇之地摊开在自己面前——原本准备好的、带着敲打意味的话语,像打在了一团棉花上,无处着力。
她端着茶杯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些,脸上的笑意也淡了几分。
她轻呷一口茶,将茶杯放回原处,茶托与桌面发出几乎听不见的轻响。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体微微后靠,拉开了一点距离,语调也随之沉稳下来,带着长辈的语重心长:「小言,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也是个重情义的孩子。这很好。」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如打磨过的冰片,缓缓扫过殷灿言平静的脸庞:「不过呢,人啊,有时候不能只顾眼前。尤其是女孩子,往后的路还长,名声最要紧。」
她拿起茶几上一个银质的小碟,里面盛着几颗切好的进口蜜柑。
「我听说……」她用银签插起一瓣,并没有吃,只是拿在手中端详着,仿佛那上面有什么精妙的纹路,「你和那位乔珩乔博士,至今一直……」她抬眼看向殷灿言,尾音拖得略长,带着询问的意味,「……走得很近?」
她看到殷灿言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边缘微微泛白,但脸上的表情,依旧是无懈可击的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回忆神色。
景佩仪继续说道,语调平缓,像在陈述一个普遍真理:「年轻人嘛,感情的事,分分合合总是难免的。只是……」她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像两束精准聚焦的激光射线,「有些过去,如果处理得不干净,将来……总归是个麻烦。你说是吗?」
殷灿言放在膝盖上的手松开了,指甲留下的浅浅印痕很快消失在掌心。
她抬起头,迎上景佩仪审视的目光,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感激与了然的神情,仿佛终于听懂了长辈的「点拨」。
「景伯母,谢谢您提醒。」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被点醒后的诚恳,「我很感激乔珩。」她坦然地承认,没有丝毫回避,「是他让我明白,仰望星空虽然浪漫,但脚踏实地,解决您和梁总这样的地球上的问题,才是我真正的价值所在。」
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干净利落,像在给一个复杂的案例做最后的总结陈词:「过去的数据,无论好坏,都已经封存归档,无法更改。我们能做的,也只有专注当下,优化好未来的模型。您说对吗,景伯母?」
景佩仪看着她,看着她如何轻巧地用「模型」、「数据」、「价值」这些冰冷的词汇,将一段可能充满「污点」的「过去」重新打包、定义、并最终「合理化」。
她在这个看似温顺谦逊的女孩眼中,清晰地捕捉到了一种她完全无法掌控的、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秩序感。
这种感觉让她有些陌生,也有些……不悦。
她沉默了片刻,房间里只剩下那座黄花梨木时钟固执的「滴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