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六章
翌日。
雪后初晴,日光明净。
江馥宁推开房门,缓步走下石阶,深深呼吸了几口沁凉的空气,昨夜失眠所致的那股窒闷心悸之感才勉强缓和了几分。
“夫人。”几个正忙着扫雪的丫鬟规矩地低下头,朝她福身行礼。
时辰尚早,谢云徊还在房中睡着,江馥宁便低声唤过一个名叫翠儿的小丫鬟,吩咐她去一趟小厨房,先生了火将药炉子暖上,免得误了谢云徊喝药的时辰。
翠儿忙不迭地去了,公子的药可是这容春院里头等紧要的大事,她自然不敢怠慢。
江馥宁随意披了件夹袄,站在一旁看着那几个小丫头干活,想起昨日那事,仍有些心神不宁的。
忽闻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她心不在焉地抬起头,便见宜檀顶着一张冻得通红的小脸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还未至她跟前,便喜滋滋地喊道:“夫人,二姑娘给您递信了!”
江馥宁的眼里蓦地有了神采,急急朝她伸出手:“快拿给我瞧瞧。”
自打她嫁入谢家,和妹妹见面的机会便一年比一年地少了。她要照顾谢云徊的饮食起居,还要应付许氏的磋磨教训,着实有些抽不开身。至于孟氏那头,一向是不待见她们姐妹的,孟氏整日把她妹妹拘在家里,极少许她出门走动,只白白空耗着光阴,她瞧着孟氏那意思,怕是等再过一两年,便要寻个富庶人家将她妹妹嫁了,赚上一笔丰厚的聘礼,好给她自个儿的宝贝女儿再添些嫁妆。
当初江馥宁肯顺孟氏的意,先嫁了安远侯府,后又不顾名声改嫁谢家,便是因孟氏几次三番地要挟恐吓,扬言若是她不肯听话,便要做主将她妹妹许给那位年过半百的徐国公做续弦。
因着她这两桩高嫁的婚事,孟氏的小儿子孟韦仰承侯府的人情,得了个看守校场的闲散差事,好不自在,小女儿孟婉荷也与谢家的一户远房表亲定了亲,听说对方年纪轻轻便高中探花,不日便要调至京中任职,前途一片坦荡。
如今孟氏好处得尽,自是不必再拿她妹妹威胁什么,更不必白白浪费银子将人养在府里,便动了将她许人的念头。
这消息还是江馥宁上月回江府贺寿时,无意间从几个碎嘴婆子口中听来的,她忧心着妹妹,奈何容春院里琐事繁多,又逢年关将至,各家来往走动的人情都得她费心打点,忙得几乎脚不沾地,本想着待过了年再回府探望妹妹,不曾想她竟先递了信出来。
粗简信笺上,是她熟悉的清秀笔迹,只寥寥几字,约她今日巳正在后街的柳氏糕点铺门口见面。
“夫人,奴婢留心向那送信的丫头打听了几句,说是今儿孟夫人与徐家、赵家两位夫人去了芳梅苑赏梅,所以二姑娘才得了机会,悄悄命她送了信来。”宜檀小声道。
江馥宁自然明白这机会来之不易,正好今日谢云徊要出门讲学,可以顺路捎她一程,这样便不必再另备马车,免得让许氏知晓,又要在背后说三道四。
不多时,便有丫鬟来禀说谢云徊醒了,江馥宁赶忙命人去小厨房煎药,又叫丫鬟摆饭,紧赶慢赶地,总算是掐着时辰出了门。
石地上积雪未融,马蹄子打着滑,慢吞吞地往后街行去。
得知江馥宁要去见妹妹,谢云徊便解下腰间钱袋,摸出几吊钱递了过去,让她给妹妹买些喜欢的东西,权当是他做姐夫的一点心意了。
江馥宁连忙替妹妹谢过了,夫妻俩少不了又是一番温存,直至马车在糕点铺门口停下,她才探出一张红彤彤的美人面,低着头下了车。
“姐姐!”江雀音早早便在此等着了,如今终于见着了姐姐,欢喜得杏眸里都泛着泪花,不由分说便一头扎进她怀里,闷声撒着娇,“姐姐,我好想你……”
江馥宁眼眶蓦地一酸,又怕落了泪惹得妹妹更加难过,只得强忍下泪意,轻拍着妹妹的脊背,低声嗔怪道:“好了,都多大的姑娘了,怎的还跟小孩子一般?快起来,莫要让人看了笑话。”
“让他们笑话去,我才不管。”江雀音赖在她怀里,颇为得意地说道,“我打听过了,孟夫人今日要在芳梅苑和那几位贵夫人用什么‘梅花宴’,估摸着要天黑了才能回府,我可以和姐姐在外面逛一整天呢!”
江馥宁忍不住低头捏了捏她通红的鼻尖:“今日叫姐姐出来,就为了这个?”
她很了解自己的亲妹妹,江雀音并非贪玩的性子,若没有极紧要的事,是断断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地约她见面的。
江雀音闻言,这才恋恋不舍地从她怀中挣了出来,拉着她的手悄悄问道:“姐姐,我是听说,世子爷从关外回来了,还得了陛下赐封,成了什么王爷?那你与姐夫……”
女孩秀气的眉心紧皱着,显然担忧极了,她眼巴巴地望着江馥宁,只盼着能从她口中听到一个令她心安的回答。
母亲去得早,只留下个撒手不管事的爹和势利自私的继母,江雀音自幼与姐姐相依为命,同是江家的小姐,却得处处看人脸色,日子过得小心谨慎,如履薄冰。直至江馥宁出嫁,这日子才勉强好过了几分,可江雀音清楚,她的一切都是姐姐用一桩不情愿的婚事换来的,她心中愧疚,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乖乖地待在江府,不想再给姐姐添麻烦。
后来江馥宁改嫁,江雀音着实替她高兴了一场,谢氏公子惊才绝艳,乃人中龙凤,这自然是难得的好事,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好日子才过了没几年,昨儿个她竟听闻,那位裴世子不仅没死,还带回了一身战功,成了皇帝跟前的红人……
听见王爷二字,江馥宁只觉呼吸发紧,昨日的一幕幕恍惚又在脑海中浮现,她用力攥紧了手心,强撑着朝江雀音笑了笑:“别多想了。我与你姐夫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谁都拆散不得。何况王爷如今风光正盛,昨日宫宴上陛下又提了赐婚一事,想必不日便会迎新人入府,又怎会计较这些。”
这话她自己听着都不免心虚,却也不得不撑着样子,温声细语地宽慰着妹妹。
江雀音小声嘟囔道:“如此最好,我只是怕、怕王爷……”
她虽然还未嫁人,但已经清楚这样的事意味着什么,京中那些个富贵人家,个个都是极重脸面的,更遑论是裴青璋这般位高权重之人。
姐姐好不容易得上天垂怜,嫁得如意郎君,她可不想因为裴青璋的“死而复生”再节外生枝,毁了姐姐后半辈子的幸福。
“好了,不提这些了。难得出府一趟,该高高兴兴的才是。”江馥宁从怀里取出谢云徊给她的那几吊钱,塞进妹妹手里,“喏,这是你姐夫给你的。今日喜欢什么便买些什么,若是不够,姐姐再给你添。”
她面上带着浅笑,含糊将话题揭过,牵起江雀音的手走进糕点铺,先让老板娘包了一块热腾腾的栗子糕,她记得是妹妹最爱吃的。
江雀音到底年纪小,很快便被铺子里各式各样的精巧点心吸引了目光,她再没提起裴青璋的事,只顾缠着姐姐要这个要那个地撒娇。
两人将后街大大小小的铺面都逛了个遍,晌午时就在一家小馆子里要了两碗热乎乎的羊肉汤,就着馍吃了。江馥宁见妹妹身上的衣裳有些旧了,料子都磨得起了毛,便领着她去了春夕街,想带她逛逛成衣铺子,挑几身新衣裳。
春夕街北通城门,南至皇宫,又紧挨着清河,乃京中最为繁华之地,即使是寒风料峭的冬日,来往行人依旧络绎不绝。这还是江雀音第一次来这儿,她紧紧拽着江馥宁的衣角,好奇地四处张望,只觉什么都是新鲜的。
江馥宁看着妹妹这般模样,心疼得紧,她暗暗发誓,无论用什么法子,她都绝不会让妹妹嫁给那位半截身子已然入土的老国公。
她的妹妹,该天真快活,无忧无虑。
而不是如她这般,任人拿捏摆弄,如笼中困鸟,不得脱身。
正想着心事,江雀音忽然欢喜地喊道:“姐姐,那不是姐夫吗?”
江馥宁怔了怔,顺着江雀音的视线抬眸看去,果然是谢云徊,对方似乎也看见了她,当下便别过身旁的几位友人,快步朝她走了过来。
“阿宁。”他含笑唤她,又温声与江雀音见了礼,“小姨。”
江雀音弯眸,脆生生地唤了声姐夫。
虽然她只在江馥宁大婚那日远远见过谢云徊一面,但心里却是很喜欢这个姐夫的。不说旁的,便是这份待人的温和亲近,便比那位裴世子不知强出了多少倍。
谢云徊笑道:“今日下学早,我正要去文嘉阁买些词本,不如咱们同去?”
江馥宁脸上莫名有些发臊,提及文嘉阁,她便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昨日在马车里她缠着谢云徊胡闹的情景,她心虚地垂下眼,不敢直视谢云徊温柔坦荡的眸子,江雀音却替她答应得爽快,又悄悄让到一旁去,给谢云徊腾出地方来。
“地上滑,阿宁小心些。”谢云徊毫不避讳地牵起她的手,朝不远处的文嘉阁走去。
熟悉的寒凉覆过肌肤,江馥宁的心却忽然跳得飞快,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人群熙攘的长街之上,好像有人在暗处偷窥着她似的,那目光如同阴冷的毒蛇,顺着她的脊背无声攀爬,令她没由来地出了一身冷汗。
她握紧了谢云徊的手,不安地四下张望着,可除却街角婆娑树影,并无任何可疑之处。
江馥宁深吸一口气,默默安慰着自己,许是昨夜没睡好,精神有些不济的缘故。
文嘉阁的掌柜是谢云徊的老相识了,远远见了他们,便热情地上前打招呼,又亲自将他们迎进屋里。
厚实的木门重重关上,将萧瑟的冷风尽数隔绝在外,亦挡住了那道如鬼魅般盯着江馥宁的视线。
一家不起眼的酒楼门口,男人负手而立,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书楼大门上,脸色阴沉得可怕。
身后的张咏不禁打了个寒颤,识趣地低下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方才那江娘子是如何与谢云徊牵着手,说说笑笑地走过热闹的长街,他瞧得真切,裴青璋自然也看得清楚。
男人眼底浸着寒意,拳头无声紧攥,手背上青筋暴起,狰狞可怖。
那个穿着藕粉衣裳的女孩,他记得的,是江馥宁的二妹妹,江雀音。
他曾在陪江馥宁回府归宁那日见过她一面,那女孩胆子小得很,不知为何,见了他怕得跟什么似的,扯着江馥宁的衣袖拼命往后躲,最后还是江馥宁温声提醒了几句,她才怯怯地,规矩地唤了声世子。
可方才,她见了那姓谢的小白脸,却没半点不自在,不仅与她姐姐一样对谢云徊笑脸相迎,还亲近地唤他姐夫。
他们三人站在一处,倒真像是一家人似的。
心头一股无名火起,裴青璋烦躁地扯了扯衣领,任由凛冽的寒风灌进胸膛。
当年他不觉得有什么,不过是个一年到头见不上几次面的小姨而已,何必放在心上,可如今回想起来,他才恍然惊觉,那句“世子”,是江馥宁教她妹妹说的。
不是姐夫,而是疏离生分的,世子。
是不是在她心里,她从未认过他这个夫君?
又或是她早早便喜欢上了谢云徊,一心只盼着他战死沙场,她好琵琶别抱,另觅新欢?
种种猜测在脑海中纷乱闪过,裴青璋忽地冷笑出声,张咏惊得险些本能跪地,连说话都结巴起来:“王、王爷,太子殿下还在里头等着,要、要不您,先、先进去吧?”
太子今日临时起了雅兴,约裴青璋到此地赏雪对酌,这眼看着,便要过了约好的时辰了。
裴青璋闻言,这才缓缓收回了视线,他垂下眼皮,掩去眼底深不可测的晦色,声音淡淡:“走吧。”
*
文嘉阁里的词本还是那几样,并没什么新鲜的,几人随意逛了逛,不免都有些意兴阑珊。
出来时,谢云徊见对面新开了一家文房铺子,人来人往的很是热闹,便提议进去转转,挑些笔墨纸张。
“上次买的那批白宣快用完了,我见你这几日练字用的都是去年剩下的粗纸,也该买些好的了。”
见夫君如此记挂着自己,江馥宁心口一暖,弯唇道:“好。”
一进铺子,江馥宁便被掌柜手边那套印着梅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