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山风
一直到周四,蒋序之都在外出差。
施迎给明翡透露了他大约回京的时间,明翡掐着前半个小时,准备提前结束下班。
刚一出门,外头大门密码锁响了一声。明翡反应不及,脚步声已然直直逼近,再一往外看,蒋序之阴着脸,煞气冲冲。
他径直越过明翡,进了她背后的工作间,开灯,车钥匙往桌子上一甩,扯了张椅子坐下,动作一气呵成。
也是开了灯后蒋序之才看清,明翡白嫩的指腹皱得像核桃皮。
雕刻时,通常都有一条没尾指粗的水管在上方源源不断滴水,浇灭工具接触玉料时会产生的尘烟,玉雕师手指长久泡水,会变得又白又皱,像皮暂时与血肉分开。
很难看。
但他移开眼神,语调冷硬,“我刚回来,你还没给我答复,明天章肃那车赛,你去还是不去?”
“我给了,不去。”
明翡原以为能逃过一劫,大不了明天不来君珩,蒋序之总不能进学校抢人。但他太了解她,甚至踩到了她准备提前溜走的点。不过事到临头,明翡也不准备改口。
“华玉奖你也不参加了?”
她在门边没动,与门框站得同样笔直,“蒋总,如果你不让我参加,我就投海选,这你不能拦我吧?”
“海选?”蒋序之扭过头,轻蔑地笑了一声,“你知道华玉奖海选裁判是谁吗?”
明翡不做声,等他扔下炸弹。
蒋序之一定是又拿准她的软肋,才不惜大晚上也要赶回京市逼她应下。可距离华玉奖还有三个月,她哪来渠道探听到海选裁判的事,对此一无所知,干脆不说话了。
他也不吝啬,直接了当:“是章肃。”
既如此说,答案已在明面上,但明翡没办法花不到十秒时间消化这个“意料之中”。
“我下班了。”她扭头就走。
“章肃账簿上最大的流水是赌石,他没跟钟聿行做事前,干的就是这行当。”
蒋序之没动手拦,只用话截她,“后来凭一手交际能力攀了高枝,一飞冲天,赌石现在成了他爱好,还能帮自己和别人把钱弄干净,人情送得到处都是。而且有钟家四少爷背书,这方面资源、人脉都还牢牢握在手里,不减反增。”
他注视着背过去的纤薄身影,不疾不徐地讲下去:“你只是兼职,当然,你毕业后我有意聘你为正式员工,但目前我还不能拿君珩的未来和利益绑架你,我明说,君珩需要他的钱,需要他来和更多货主、客户牵线搭桥,才能绝境逢生。而你——这周你都在忙孟老师和他朋友交给你的料子,对吧。可已经有老客户和我说,有人给他们递话,要求和我们结束合作关系,尤其是你,日后也不准碰他们送来的料子。孟老师的朋友我不知道是谁,可章肃一旦下定决心搞你,他也不可能顶得住压力,再把料子交给你。”
最严重的后果,他保留了,明翡知道。
日后,她的作品无法在京市流通,雕得再好,手艺再过硬,也没人会顶着得罪章肃的风险买下。她无法通过作品打出名声,比赛更是无门,只能始终像初入行的玉雕师,雕些拇指大的边角料,几百上千,日日夜夜,永远被埋没。
“明翡,你现在也需要他网开一面,才能在这行继续混下去,我们是一条船上的。”
“可你让我去送老师的作品。”
有件事,明翡和他默契地待在窗户纸两边,一旦捅破,她看见那头蒋序之不轨的嘴脸,事情就变性了。
“蒋总,你下这个决定时,敢说从未有过别的念头吗?为了你的投资。”
“这是优势,你是我的员工,理应也是我的优势。”蒋序之敛起针对的锋芒,随她一同起身,声调放缓,“明翡,最能利用这份优势的是你自己,很多事情,为达目的无需不择手段,只用走条捷径就好了。这行是用无数人的钱堆起来的,你会经营自己,别人的钱才能到你口袋。”
孟怀端爱惜她的天赋,蒋序之何尝不是?不过是另一种天赋。
翡翠中,有一种不含一丝翠色,放到水中无影无形,在光下,又像胶润的玻璃,称为玻璃种翡翠。明翡生得一副好皮好骨,正如这样一件种水绝佳的翡翠,无需熠熠火彩,只要站在光下,便散发着纯净的珠宝感,但不俗、不艳,透着雪中玉兰的清丽。
三年前,刚刚大一的明翡捧着自己不成熟的玉雕作品,上到京市最大的玉器市场,到处问缺不缺玉雕师。她坚持了整整一月,反反复复地问,问到有些档主一见她就忙着挥手赶人。
那日,有做回流生意的人拿来一对木那场口的玻璃种翡翠手镯,刚好最近有客户拜托他找这类型手镯,接到电话时又与孟怀端在茶室,两人便一同前往。
可惜其中一只手镯只有一小截达到炸光状态,其余是很普通的冰晴色,价格一直拉扯,谈不下来。
这时,明翡看到面孔陌生的他二人在档口内,怯生生地走过去,问缺不缺玉雕师。
蒋序之一抬眼,眼神、动作足足静止了五秒,与她对视。
他很难说那一刻被什么动摇到,但下意识看了眼手里这只不够完美的手镯,再用眼和心同时端详过去,仔细揣摩。
档口开着珠宝灯,明翡站在光线边缘,只剩不分明的淡光浅浅笼着她轮廓,她仍好像一只完美的玻璃种手镯,满圈发光,双眼纯净得毫无杂质,胶润无暇。
蒋序之知道,明翡终有一日会对他有用。
而且那一天,是孟怀端主导他让明翡进君珩试试。
这位眼高于顶的玉雕界大师,也看到了她发光的另一面。
所以,她还有孟怀端引路,少则五年,多则十年,只要时间够长,抹平刻板偏见,始终会有出头的一日。
收了明翡,对他有利无弊。
三年过去,他像悉心娇养起了一朵花,终于等她长到最好的年纪。
“你不要怪我。”蒋序之语重心长,“我想教你这个社会的生存铁则,也是为了你好。”
“感谢蒋总指教。”
明翡慢吞吞地谢了他,不知几分讽刺几分可笑,唇角短暂地朝某一边扯了扯,还是走了。
蒋序之也笑了笑,手机上给她发了明日车赛的时间。
第二日,明翡一整个白天都没露面。
他从早上等到下午,仍旧不紧不慢,办公室内烟雾缭绕,他腿搭到桌上,脚腕交叠,倚着靠背,和友人视频聊着最近翡翠公盘又出了什么好料子。
等到下班时间过去十分钟,外头办公区域的灯熄了一半,蒋序之收腿坐直,挂断了电话。
一分钟后。
敲门声响起。
蒋序之亲自开了门,侧身迎她进来,手往某个方向潇洒一抬。
他太了解她了。
明翡顺着他指引,看见了衣挂上一条月光白的丝缎长裙,在角落里犹如一湖静水,照出世间所有不得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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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序之叫了专车,一小时后,明翡坐到了目的地。
似乎出了京市,又像还在边界郊外,周边已看不见现代城市的踪迹。一下车,高跟鞋刚一踩到地面,明翡就因细跟微微陷入沙砾地里而踉跄了半步。
树影里闪烁着零星灯火,她循着树丛中间的碎石地摸黑往前走,那点光慢慢放大,直至走到一棵不知名的粗壮老树旁,再过一个弧度很缓的弯,眼中率先映入平地,尔后是前方高山,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平地上,双层喷泉立在中央,水幕流动,折射出错落繁复的灯光。她往前一步,踩上人造草坪,有轻微凹陷感,这时,一位侍应托着银盘路过她,盘中香槟杯的酒液冒出细密的白泡,像耳中绵绵不断的重叠人声。
明翡眼睛扫过一个又一个动态的面孔,他们一颦一笑皆陌生得她心脏发紧,她在人群中如无头苍蝇般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