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灵药
小娥怔愣过后,不好意思地低了眼。
“冒犯了。”那少年似乎是下意识接了刘庆的话,反应过来后神情有些懊恼,匆匆致了歉,向他们俩浅浅一揖,便疾步随着人流往前走了。
小娥看着那个孤孑孑的背景,才小声道:“这、这是哪家的公子呀?”
生得实在太好看了!
“不是公子,是女公子。”刘庆轻哼一声,抬指敲了下她额头。
——啊?
他目光也落向那人离开的方向,回了她的问话:“邓家的,名字似乎是邓绥。”
“殿下认识?”小娥瞪大眼睛,实在好奇极了。
“不认识,猜的。”刘庆淡淡道,“我在云台见过邓禹的画像,面貌和她有几分肖似。”
故太傅邓禹,云台二十八将之首,邓绥的祖父。
“而且,听说她很会读书。小时候原本只是跟着几个族兄听学,结果课业却常常拔得头筹,兄长们反而要向她请教。”
京中的高门虽然也会让女儿读书识字,能书会画的不在少数,但博闻广见至此,连生僻的佛经都如数家珍的,恐怕只此一个。
而刘庆头回听说她,是因为京中一桩趣闻。
说是邓校尉家的女公子,自幼不喜针黹女红,却爱书成癖,到了十一岁上依然故习不改,邓夫人于是气道:“你整日钻在书堆里,难不成将来想做女博士?”
邓家的“女博士”就这么出了名,洛阳城里尽人皆知。
“而且,她家阿父,护羌校尉邓训,不久前过世了,尚在丧期。。”刘庆遥遥看着邓绥融进了夜色下的人潮里,再看不见了——
小娥想到她一身白衣素缘,恍然大悟。
依礼制,深衣的衣缘有定色。
祖父母、父母俱全,可用彩缘;父母在,用青缘;而父亡之人,则用素缘。
这位邓家女公子,身上所着的,乃是孝衣。
“她上头有个兄长,叫邓骘,材质平庸,撑不起门户。”刘庆目光仍落在那个方向,没有收回,“邓家,只怕要就此败落了。”
惠此中国,以绥四方,好排场的名字……可惜了。
小娥想到那位女公子瘦得快脱了形的样子,心里有些难受,低低问了句:“生为女子,哪怕她再用功读书,再努力上进,也没有用,是么?”
“唔,也不尽然。只不过运道有点儿背。”
刘庆看着周遭的人流渐渐稀了,不再拥挤,于是牵着她抬脚往前走:“数月前,宫中采选,她原本也在备选之列,却因着父丧,恰好错过。”
说起来,皇帝打小就有点儿书呆气,和志趣相投的人最聊得来,宫里那位将登后位的阴氏,得宠的缘由不过是精通史书,又写得一笔好字。
邓绥当初若进了宫,现在要封后的,大抵就是她了。
实在是倒运。
“哦。”
她听得垂下了头,被他牵着缓步向前,过了会儿,还是沉浸在方才的话题里没出来,又问:“所以,她今晚应当不是来观灯,而是来悼祭亡父的罢?”
“殿下,你说像她那样广见博闻的人,也信神佛么?”
刘庆牵着她的手蓦地紧了紧,缓了会儿,没有看她,只轻声说——
“人么,游刃有余地活着的时候,是不大信这些的。可,到了无能为力的绝境里,总会祈望上苍一点儿怜悯罢。”
他们到白马寺门外的时候,一轮明月已经升到齐云塔的塔尖,光华澄静,照彻四方。寺内寺外悬灯万盏,光明如昼。
他们两个一路过了山门,在大雄殿中释迦金像前,也像许多香客一般阖目祈愿。说起来,她头回见他如此虔诚。
但却始终都不知道,他那晚究竟祈了什么愿。
很快开了年,一进二月,东风解冻,长安城里外就忙碌了起来。
家家户户开始浣洗冬衣,纷纷把厚腾腾的复襦衣拆了做成轻薄的春服。
四郊到处都在菑耕田亩、种地黄、掩树枝。此外,半大的孩子也会帮着干些轻省活计,譬如采摘榆荚,桃花、茜草,栝楼,土瓜根,滨山之处还能采到乌头、天雄、天门冬之类的药材。
但于刘庆而言,近日唯一重要的事,是三月中母亲的祭辰。
二月末,王府迎来一道恩旨:今后,特许清河王祭拜已逝的宋贵人——原本,宋氏因罪而殁,不入宗庙,不许祭祀。
不能子言父过,天子又身世尴尬,自然不能为宋贵人翻案,颁下这一道恩旨,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
傅母随刘庆接旨时,忍不住老泪纵横:贵人当年草草下葬,埋骨樊濯。以往,年年都是她偷偷去樊濯祭扫的。
而殿下,已经整整十年没有祭过母了。
往年这日,他都会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动静再大也不许旁人进去,只晓得次日,总是满室狼藉……后来,便有了间歇的头痛症。
可,刘庆接旨时却是面无表情。
宣旨的天使走后,他便攥着那卷圣旨,独自进了寝居,再没有出来。
戌时初刻,小娥来送夜餐。
她捧着食案,像上回一样径直推门而入,走过来将他面前卷耳几上那卷黄绢的圣旨收了起来,拾掇干净了几面,再把乌漆小食案上摆了上来,案上是一盌冒着热气的汤饼,一盘黄熟透亮的柰脯……都是好克化的东西。
刘庆没有动,静静坐在那里,朱雀灯暖黄明亮的光焰,照不亮他眼底沉沉的一潭死水。
小娥没有说话,只陪他坐着。
过了许久许久,汤饼都不冒热气了,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很低,且哑,她极仔细才勉强听得清——
“皇帝小时候,又黏糊又爱撒娇,整日小尾巴似的追着我,怎么都甩不掉。也无赖得很,阿母的那串琉璃珠——就是……就是后来留给我那串。我戴了一回,就给他惦记上了,阿兄长阿兄短,磨了我整整快三天,最后,我实在拗不过他,只好偷偷拆了一枚勒子给他……”
“阿母去后,我听了傅母的话装病。他听人说好不了的时候,急得趴在榻边哭得喘不过气来,后头来回折腾医工,窦氏被闹得没辙,只好应承他出了宫。后来,似乎是从一个坊间的神医那里,求到了一味什么草,巴巴地熬了药给我端来。”
“那药,我倒了。”
他脸上现出一种极其矛盾的神情,回忆往事时,明明是柔和又怀念的,但转瞬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