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祸端
宦官当然不会拒绝。
等待萧知意前去策马的间隙,崔攸宁稍稍调整了下身姿,听从宦官的安排稍稍往侧边挪动。
“攸宁。”
崔攸宁弯身,看向与自己隔了两道身位的苏禾,“嗯?”
“你……”苏禾有些犹豫,瞥见四下亦听声望来的视线,她道:“不要受伤。”
崔攸宁疑惑。
说不上来具体缘由,只觉得苏禾今日怪怪的。
阵阵马蹄声响起,萧知意身着一袭月牙白色骑装策马奔来,利落飒爽,她牵紧缰绳停下,道:“久等了。”
其中一贵女开口应过她的话,宦官牵着骏马走到既定的位置,恰好与崔攸宁相邻。
目光相对间,崔攸宁微微颔首,打了个照面。
“前些时日听父亲提到了你,”萧知意挑起了话头,嘴角噙着笑:“说你的策马之道有所提升,于京中贵女间当取头筹,我还想着得了空向你讨教一二。”
崔攸宁怔了下,道:“萧大人谬赞了,京中马术比我好的贵女不止一二。”
萧知意笑笑,不置可否。
铜鼓声再次响起,崔攸宁收回目光落向前方,心里门清,萧知意加入此局,自己断不能胜于她,若不然就是当众甩了三公主的脸面,亦不能落后太多。
响起第二道时崔攸宁利落夹紧马腹,策马奔跑前行。
赛马场上,六匹骏马陡然冲出,掀起的风浪卷起扬沙,尚未登场的高台看客们伫立于栏杆侧,眸子紧锁着场上策马疾驰的贵女们。
疾驰三圈之后策马越过十道障碍,拔得头筹者为胜,六匹扬身而出的骏马不过半盏茶内就拉开了身位,容景煦凝着场上一前一后咬得紧紧的两道身影,瞥了眼面色雀跃的妹妹,“你又在玩什么花样。”
“哥哥少来平白无故污蔑我。”容瑶脱口而出,撇嘴道:“知意下场比拼可不是我的提议。”
“是吗?”容景煦掌心交叠于栏杆上,看似漫不经心的言语实则早已猜透了容瑶的想法,他不懂萧知意但对容瑶了如指掌,“她下场就是代表你,必然只能赢不能输,不过是分赢的光彩与否。”
容瑶默了片刻,心虚地道:“反正不是我的提议。”
要怪只能怪崔攸宁,若她普普通通平平无奇,定然不会入了萧知意的眼,更不会入了萧家的眼,亦不会成为萧家口中样那个样皆胜于萧知意的贵女。
“她们——”容景煦微启的嘴角在余光掠到赛马场外簇拥而来的颀长身影时止住,他停顿了会儿,转身下了高台。
“眼下领先的是崔姑娘和萧姑娘。”宦官跟在姗姗来迟的太子身后,弯身解释着。
赛马场内已然有了初步的定论,你追我赶的两道身影已然跑完两圈,而其他人还在第二圈的半圈内,容琛抬眼扫过扬鞭而过的崔攸宁,精准捕捉到少女忽而亮起的眼眸,眉目飞扬。
平日里面对他时的谨小慎微在这片天地中消散殆尽,日光倾洒下,笑靥明媚动人,浑身上下迸发着难以言喻的活力。
沙沙作响的树丛随风淌过,容琛喉骨紧了紧,不为所动地迈开步履。
男子出现在赛马场外围的瞬间崔攸宁就瞧见了,眼角弯起,雀跃随之弥漫周遭,她扬起长鞭再次拉开与来人将将靠近的身位,骏马恰如霜雪的鬃毛摇曳空中。
眼看着两人的身位缓缓拉开,紧跟其步伐的萧知意微微皱眉,神情复杂。
即将完成第三圈,进入障碍道后速度有所落缓,任由身后的人追赶上前,如此输了比拼也不会引起他人揣度。
思及此,崔攸宁抬眼循过挥舞着旗帜示意的宦官,策马错开场上的贵女们,朝着栅栏障碍的方向奔去,鞭子挥起的瞬间忽而受到一股阻力,将她整个人都往后扯。
忽如其来的意外令高台上观看的众人惊呼出声,抵着栏杆探身眺望着身位靠得极近的两人。
整个人不受控往后仰的崔攸宁慌乱间紧忙拽紧了缰绳,对上萧知意微微瞪大的眼眸的刹那当机立断松开手中的鞭子,俯身抱紧骏马扬起的长颈。
交缠的鞭子在一方落下时就已经散开,崔攸宁惊魂未定地抱着骏马,目送过月白色身影奔入障碍圈,直到宦官跑上来牵住缰绳,她才回过神,忽略过掌心传来的刺痛,道:“我没事。”
宦官闻言松了口气,“还好姑娘反应得快扔掉鞭子。”他顿了顿,睨了眼障碍圈内翻腾的马蹄,骏马背上的女子英姿飒爽,尽显风头,独领风骚,他心情复杂,道:“姑娘没事就好。”
说罢他递上手搀扶,崔攸宁摇摇头,翻身下马。
宦官瞥见骏马银白毛发上的微许血迹,他愣了愣:“姑娘的手——”
“算不得什么重伤。”崔攸宁示意他不要多言,汹涌的痛意渐渐漫上,她呼了口气,抬起的余光看到似乎正在朝着自己走来的容琛,不着痕迹地甩了甩掌心,“不要小题大做扰了殿下。”
她背过掌心,福身行礼。
容琛步履停下,微眯眼眸丈过曲着膝的少女,道:“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为何逞能。”
崔攸宁浑身上下怔住,男子面上透着冷光,幽邃眼瞳淡漠凛冽,犹如穿破云层刺来的箭雨,接连不断射来,她眼睫颤了三两下,道:“我没有。”
掌心处的刺痛蔓开,涤过血液钻入骨髓,痛得她直不起身,指尖的颤抖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她的痛。
她没有奢望过容琛会关心自己,然而毫不迟疑地苛责叫她懵了神魄,为自己辩解道:“臣女没有必须要赢的理由。”
崔攸宁深吸了口气:“臣女今日来此,只是想见殿下而已。”
少女散落青丝飘于空中,她嗓音颤抖,仰头望来的眼眸清澈透亮,言辞间没有半个委屈字眼,只是在诉说着自己的心意。
除此之外,其他事情她毫不在乎。
如此是非不分仅由着喜好行事,日后如何当得起太子妃的责任,岂不乱了套。
容琛眼瞳暗了几分。
他抬眼看向远处闯过最后一道障碍的骏马,奔腾涌起的欢呼声自上而下荡来。
崔攸宁顺着他的目光回眸,跨坐马背上的萧知意笑靥如花,她眸光游向容琛的面上,他注视着马背上的身影,神情冷峻,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她抿抿唇,笑得有些勉强。
崔攸宁有些站不住,她没有等到容琛再开口,映入眼帘中的玄色靴子迈开,紧随其后的是一道又一道的鞋履。
“攸宁!”等候在侧的苏禾甫见太子离去,紧忙奔上前揽过好友踉跄了下的身影,上下打量:“有没有伤到?”
崔攸宁摇头。
苏禾这才安心下来,“还好你丢的快。”她适才听到声响回身看就见崔攸宁上半身全然被扯向后,“若是再慢一会儿,怕是会直接跌落下马,如此快的速度跌下,没个百来日你都下不了榻。”
她停顿了会儿,疑惑:“鞭子怎么会纠缠到一起。”
“靠的太近了。”崔攸宁眼前闪过适才那幕,她仰身过后就意识到不对劲,疾驰骏马相距不过半寸,“是我疏忽大意,没有察觉到拉开了身位。”
苏禾递鞭子给宦官,“说来也奇怪,萧知意她本落后了你好一段距离,等我再抬眼你们俩就扯到一起,她跑的如此快定是刹不住劲儿。”
崔攸宁嗯了声。
余光掠过小滩晕开的暗色,她神色微变,赛马场上的一小片沙石凝成了团,黑褐色的痕迹与四下的黄沙形成鲜明对比。
再往前看去,小滩小滩的凝沙落于地上。
“你看那是什——”
“崔姑娘。”
宫娥唤住嘴角微启的少女,道:“三公主召姑娘挪步端阳阁。”
看着小跑入赛马场内的两道身影,崔攸宁沉吟不语。
见少女步履未动,宫娥打算开口催促时睨见快步走来的身影,若是旁人她还能当作没看到,然而来人却是太子身边的江渊,她弯身行礼:“江侍卫。”
“崔姑娘。”江渊作揖,“太子殿下传召。”
崔攸宁眼眸微瞪,惊讶。
她还以为容琛不想再看到自己。
江渊目光侧向旁边的苏禾,道:“苏姑娘也可一并前去。”
这下不止是崔攸宁,苏禾都愣住了。
两人对视了眼,跟在江渊的身后朝着野苑内场走去。
高台上的容瑶看着少女离去的背影,洋溢起来的喜悦稍稍沉了几分。
崔攸宁走过墙垣高耸的拱门,踏上湖心亭长廊,就见走在前头的江渊停下步伐。
江渊回身,道:“在下就送姑娘到这儿。”
“嗯?”崔攸宁困惑,环过四下半圈都没有掠见容琛的身影,“不是殿下传召吗?”
-‘寻个由头送她离去,不要由着她的想法行事。’
耳畔响起自家殿下空荡无垠的嗓音,江渊顿了下,委婉道:“殿下知晓姑娘难以脱身,特命在下前去马场带姑娘离席。”
“殿下他……”崔攸宁抿唇。
江渊听明她未尽的言语,犹豫会儿,道:“殿下正在和萧丛大人商议要事。”
崔攸宁闻言,怔忪住。
送走江渊,一言不发的苏禾走上前,看着面色微白的好友,终是忍不住道出憋了整整一日的话语:“攸宁,我觉得你还是要再考虑考虑。”
崔攸宁神思被唤回,“嗯?”
“不要嫁给他,也不要对他抱有期待。”苏禾眸色渐深,“就算是有这个机会,也不要。”
崔攸宁闻言顿住,她了解苏禾的性子。
苏禾不喜与旁人往来,也不会随意出言替他人做出决定,今日倒是一番常态。
“为何?”崔攸宁问。
苏禾被问住了,不知该如何向崔攸宁言说,自己的顾虑都只是源于道叫人心慌的梦境。
今日的赛马宴,她早以身体不适为由回绝,只是高热期间的梦过于真实,真实的叫她惊醒后久久都没有回过神来,恰如走马观花般俯瞰着自己的整段人生,而其中恰恰有一段与崔攸宁相关。
梦境中,崔攸宁如愿嫁给了太子殿下。
只是他们面临的不是崔攸宁曾经向往的相濡以沫,而是相看两相厌,苏禾眼睁睁地看着好友满心欢喜地入主东宫,可随着两人的相处,少女俏丽明艳的容貌渐渐暗下,愈发得沉闷。
此后数十年间,花落花开,她都是独坐宫廷深处,无人问津。
苏禾认识的崔攸宁鲜活明媚的不像话,可梦境中的她就像是春日里繁花忽遇暴雨,吹落泥地中,失了生气。
“太子殿下他,”苏禾确定四下无人,方才道:“他不懂得珍惜。”
她想象不到,得是多么刺骨的寒天才会令鲜艳靓丽的山椿垂下了头,凋零于山谷之中。
听完她的话,崔攸宁笑了笑。
笑着笑着,一滴水珠循着眼角滑落,也仅仅是一滴,她道:“他不会选择我。”
苏禾皱起眉,“你——”
“诚如他所言,我不是他心目中适合的太子妃人选。”崔攸宁其实很明白也听得很清楚,容琛选择的不是相爱携手的伴侣,而是与他扛起天下重任的战友,“他对太子妃有要求,而我与他的要求恰好相悖。”
“既然如此,为何不放手?”苏禾不懂。
崔攸宁苦笑了声,“我不知道。”
她要是知道该如何放手,就不会苦苦挣扎在这儿,思绪通畅时会想着,他不喜欢自己也罢,喜欢是一个人的事情,等见到他时,还是会忍不住向他靠近。
明知他对自己无情,却还是没有办法抛开对他的喜欢。
飞蛾扑火,在所不惜。
苏禾唇瓣张张合合多时,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没有过喜欢的男子,不懂好友当下的心境,见她郁闷的神色也不免彷徨,但还是神色认真地道:“总之,你再好好考虑考虑,痛苦一时总比痛苦一世好。”
崔攸宁静静地看着她须臾,颔首嗯了声:“好。”
两人同行离开野苑。
崔家马车停靠在苏家门口,目送着苏禾走入宅院,崔攸宁吩咐马夫前往万和堂。
独自一人回程的路上她思绪万千,品茗宴后事情桩桩件件,接连不断,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都在这个时候奔来,想起适才赛马场上的场面,隐隐意识到其中的不对劲。
倘若真的如苏禾所言,萧知意落后自己多个身位,她追赶上来时自己亦没有落缓速度,又是如何在短短片刻之中追上自己。
眼前闪过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