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昔时月(二)
千问雪跟着祁珩,两人一前一后下楼。宽敞的楼梯间只余他们二人,脚踩地板发出的吱呀轻响清晰可辨。
千问雪猜测祁珩会问她如何能模仿出他的声音,于是在心中提前打着腹稿。
行至楼梯转角时,走在前面的祁珩毫无征兆地停下脚步。
他转过身,廊道转角处的烛光在他身后晕开一团暖黄,而他的半张面庞隐在深深的暗影里,平添几分诡谲与神秘。
“千君齐”
“你信命吗?”
千君齐。
她没听错,对方喊的是,曾经的太子,如今的锐王,千君齐。
单是这三字传入耳中,就足以在她心中激起一阵狂澜。
千问雪面上仍竭力维持着平湖无波的淡定,脑中则万念瞬转。
她能料到祁珩看破了自己的伪装,却想不通他为何选择在此时直截了当地戳穿。
既然伪装已被识破,再矫饰便是落了下乘。
她抬眼迎上祁珩的目光,深邃的眸子比夜色还要深沉。
“天命?”
她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声音已恢复了原本的清泠,不再刻意隐藏。
“信如何,不信又如何?”
“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众生敌我,皆在其中煎熬,信与不信,该来的风雨都不会少半分,该走的路也须得自己一步步踏过。”
“比起信天命,我更愿意相信自己掌中能握住的东西,信因果,不信鬼神,信造化,不信注定,信每一步棋背后的代价与馈赠。”
她语速平稳,不卑不亢,既未承认也未否认身份,言语间更透出一股不容小觑的心志。
祁珩静静听着,心底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有探究,有讶异,或许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同情与感慨。
但他很快将那丝异样的情绪掩去,再次换上一副略带疏离与玩味的表情。
“好一个‘信自己掌中能握住的东西’。”他重复道,语气微妙。
“只是这世间,人力有时尽。纵有擎天之志,也难敌星轨早定,世事如棋。”
他边说边转身,示意她继续前行,仿佛方才只是一句随口的感慨。
千问雪迈步跟上,心念电转。
她觉得祁珩不像是无的放矢之人,此言看似玄虚,实则机锋暗藏。
祁珩对她的身份到底了解多少,仅仅止于“锐王”这一层么?他在这江左棋局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还有,他与左元辰那般亲近,是谋士,是盟友,还是……
“星轨虽浩渺,但行棋之人,却非提线木偶。”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又坚定,随着铿锵的足音,一字字敲在寂静的廊道里。
“棋局再精妙,也看执子之手能否承接其重。更何况,世事看似天命所归,实则不过是精心编织的罗网,等着愿者入瓮罢了。祁先生以为呢?”
祁珩侧头看她一眼,廊道光影在他脸上,明灭不定。
“罗网也好,天命也罢,入局者,谁又真能独善其身?不过是各凭手段,求一个问心无愧,或者……求一个功成身退。”
他轻笑一声,仍是那漫不经心的毒舌口吻。
“譬如有些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也不知是勇气可嘉,还是…蠢得别致。”
两人一路走着,穿过尚未完全散尽的人群。
拍卖场的繁华与嘈杂如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在二人身边流淌而过。
珍宝异玩、美人权势、阴谋算计…如同走马灯,好似映照着天家与世家权势中那迷人眼、乱人心的一生。
千问雪目光扫过那些或贪婪、或失落、或得意的面孔,心中却是一片澄明冷寂。
这些,从来都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行至泊夜墟船舱出口,江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吹散了舱内浑浊的气息。
夜色深沉,河面渔火点点,与天际疏星遥相呼应。
“祁某不送了,殿下,就此别过。”
祁珩驻足,并未回头,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语气里那点意味深长,让千问雪心头再次泛起涟漪。
她未再多言,微微颔首,转身步入浓夜。
离开祁珩视线后,她并未走向泊夜墟靠岸的跳板,而是迅速闪入船舷一侧的阴影里。
确认四周无人,她一点点撕下覆在脸上的易容膏,露出原本清俊的面容。
她迅速扯下外袍,露出底下早已穿好的夜行衣,整个人仿佛瞬间融进夜色之中。
她需要折返泊夜墟,一是确保冯观林那边万无一失,二是要找到月娘所在。
与此同时,泊夜墟二楼一间最为隐蔽的雅室内烛火通明。
左元辰坐在上首,张远卿、冯观烨、秦月临分坐两侧。
“不知各位是否发觉,方才那位执刃闯入的‘阁下’,自然不是什么北地商贾,也并非寻常探子。
“而是……锐王,千君齐。”
一语既出,满室皆惊。
冯观烨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秦月临下意识地握紧了茶杯。张远卿虽早有猜测,但得到左元辰亲口证实,神色依旧凝重了几分。
“锐王?那个被废…被贬出京的太子?他怎会在此?还这般神神秘秘……”
左元辰端起茶盏,氤氲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静色。
“天京那位陛下,早已不似昔年那般宽和,如今他心思孤深得很。”
“表面贬谪,实则是以退为进,将一把最锋利的刀,送到了我江左的门前。这位锐王殿下,六年储君,岂是庸碌之辈?隐忍果决,心志非凡。今夜一见,观其言行,应对机变,可谓滴水不漏。”
“皇帝此举,名为放逐,实为先锋。意在淮南,剑指江左。让我等与锐王鹬蚌相争,他好坐收渔利。”
张远卿沉吟道:“元辰之意是?”
“固守,已是下策。被动接招,迟早被逐一击破,正中皇帝下怀。”
左元辰目光扫过在场三人,声音渐沉,
“为今之计,唯有四家齐心合力,情报互通,资源共筹,行动协同。不仅要守住江左基业,更要……釜底抽薪。”
他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划,仿佛划开一道无形的沟壑:
“若能寻得契机,动摇淮南根基,将这池水彻底搅浑,自然能先发制人。”
冯观烨深知此事关乎家族存亡,强自镇定道:“左兄计划周详,冯氏自当追随。”
秦月临亦轻轻颔首:“秦氏愿与诸家共进退。”
张远卿看着左元辰,目光深邃,最终缓缓道:“张氏亦然。”
他心中诸多疑问,关于那模仿的声音,关于左元辰对锐王微妙的态度,但此刻,他以大局为重。
左元辰眼中闪过一丝锐芒,举杯:“如此,以茶代酒,预祝我等,同心共济,破此困局。”
四人饮尽杯中茶,一场关乎江左乃至天下格局的暗盟,于此夜悄然缔结。又议定些许细节后,三人相继告辞离去。
左元辰并未立刻起身,他独坐片刻,望着跳动的烛火,眼中星河流转,推演着无数可能。
直到杯中叶沉茶冷,他才缓缓放下茶盏,整理了一下衣袍,向雅室更深处走去。
千问雪如暗夜幽灵,悄无声息地潜行在泊夜墟巨大的船体内部。
她对路径的记忆极为精准,避开几拨巡视的护卫和匆匆行走的仆役,很快接近了之前打晕冯观林并藏匿他的那个角落。
正要拐过一道舱壁,前方隐约传来交谈声和脚步声。她立刻贴壁匿形,屏息凝神。
是两名冯府的家丁,提着灯笼,面露焦灼,正低声交谈着:
“六公子到底能跑哪儿去?这都快把船翻过来了!”
“唉,听说搂了个舞姬就没影了,别是醉死在哪个温柔乡里了吧……”
千问雪心念一动,趁两人走过拐角之时,她故意弄出一点轻微的响动,仿佛是从另一条通道传来。那两家丁立刻警觉起来:
“谁?那边有动静!”
千问雪压低声线,模仿着一个粗哑焦急的男声:“我刚好像看见冯六公子了,搂着个姑娘,跌跌撞撞往底舱货仓那边去了。”
那两家丁不疑有他,闻言精神一振,立刻道谢着,急匆匆朝着她指示的错误方向追去。
“多谢兄弟!回头冯家必有重谢!”
千问雪眼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通道尽头。
调虎离山,成功。
她迅速来到原先藏匿冯观林的地方,果然人还昏迷着。
她将之前从他身上取走、用以进入内场的那块玉牌,仔细地塞回他腰间锦囊。
然后又费力地将这沉甸甸的人拖拽起来,转移到附近一个堆放废弃缆绳和帆布的狭窄隔间里,这里更为隐蔽,不易被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