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一车青砖,一面魔镜
皇家陵寝工地,临时搭建的“总监衙门”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了尘土、汗臭与陈年卷宗霉味的复杂气息。
工部派来的主事李郎中,正领着几名下属,毕恭毕敬地站在徐恪面前。
他们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言语间却处处是坑,句句是雷。
“侯爷,您瞧,这是咱们陵寝工程过去三年的所有账册,共计一百二十七卷。”李郎中指着那堆积如山、几乎要顶到房梁的故纸堆,一脸“为您分忧”的诚恳,“还有这边,是所有的工程图纸和物料清单,浩如烟海,千头万绪啊。”
另一名官员立刻恰到好处地接上话,长叹一声:“唉,最难的还是预算。国库拨下的银子,处处捉襟见肘。还有山下那些民夫,都是些刁民,极难管教,三天两头**。侯爷,这可是个烫手的山芋啊!”
每一句话,都是一个精心准备好的陷阱。
他们将一个烂摊子血淋淋地剖开,摆在徐恪面前,等着他表态,等着他去碰任何一个环节,然后顺理成章地将所有的责任与黑锅,都扣在这个外行人的头上。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徐恪根本没有去看那些账册一眼,甚至没有听他们任何一句汇报。
他只是裹着厚厚的狐裘,慢条斯理地端起一杯热茶,轻轻吹了吹浮沫,平静地喝着。
衙门内,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那几个原本准备好了一肚子说辞的工部官员,在徐恪这反常的沉默中,感觉自己像一拳狠狠地打在了棉花上,有力无处使。
他们额角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心里不停地犯着嘀咕:这小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一杯茶喝完,徐恪终于放下了茶杯,那清脆的声响让所有人的心脏都猛地一跳。
他缓缓起身,环视一周,脸上露出了一个和煦的笑容,随即颁布了他上任后的第一道,也是唯一一道命令。
“传我将令,从今天起,陵寝工程所有工序,全部暂停。”
“什么?”李郎中等人当场愣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赵恪等一众金吾卫亲信也是满脸困惑,不明白自家侯爷为何要自断手脚。
徐恪没有理会众人的惊愕,继续用一种平淡的语调说道:“本官今日,只想亲自跟验一车青砖。从山下的砖窑出窑开始,直到它被送到山顶的陵墙上为止。其余诸事,明日再说。”
衙门内,死寂一片。
三息之后,李郎中等人那错愕的表情,迅速被一种强行压抑的狂喜和轻蔑所取代。
他们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心中哄堂大笑:原来是个傻子!
一个只会耍酷吏威风,对工程一窍不通的门外汉!
放着天大的账目不查,去跟一车砖较劲?
这简直是本年度最大的笑话!
“侯爷英明!”李郎中连忙躬身,姿态谦卑,语气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侯爷体恤下情,亲身体验,实乃我等之福!下官这就去安排!”
赵恪等人虽满心不解,但出于对徐恪近乎盲目的信任,还是毫不犹豫地大声应诺:“遵命!”
只有徐恪自己心中雪亮,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你们以为这是一个工程问题?
不,这是一个流程管理问题。
一本烂账永远算不清,但一个烂透了的流程,会在阳光下暴露一切。
从砖窑到工地的漫长山路上,一出荒诞的戏剧,正式拉开帷幕。
徐恪乘坐着一顶简易的软轿,身旁跟着赵恪和几名手持纸笔、神情肃然的文书,如同一群正在进行田野调查的古怪学者。
第一站,山脚砖窑。
“启禀侯爷,按规矩,一车青砖,标准五百块。”窑主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子,一边点头哈腰,一边熟练地给负责监工的工部小吏塞上了一小袋碎银。
徐恪没有说话,只是对身旁的文书点了点头。
那文书立刻上前,带着两名金吾卫士兵,开始一块一块地,当众点数。
最终的数字,停在了“四百五十块”上。
“侯爷,这……这烧砖嘛,总有损耗,总有损耗……”窑主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徐恪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对文书道:“记下来。出窑,损耗一成。责任人,窑主,监工。”
第二站,运输途中。
负责运砖的十几名脚夫,本该一个时辰走完的山路,此刻却走得晃晃悠悠,比逛庙会还慢。
行至半山腰一处僻静的林子,领头的脚夫熟练地停下车,将车上最上层的二十块好砖搬了下来,藏进了路边的草丛里,准备回头卖给附近盖房子的私户。
就在他们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时,不远处的山坡上,徐恪的文书正用炭笔,飞快地记录着:“卯时三刻,运输队于半山槐树下停留,私藏青砖二十块。耗时,一刻钟。”
第三站,半山腰的物料点。
负责点验的吏员,连车都没上,只是懒洋洋地伸出手,从脚夫头子手里接过几枚铜钱,便大笔一挥,在交接文书上画了个押,算是“验收合格”。
徐恪的软轿恰好经过,他甚至没有停下,只是淡淡地对文书吩咐了一句:“记。关卡,未点验,**。责任人,张三。”
最后一站,山顶工地。
当那车历经磨难的青砖终于抵达终点时,负责砌墙的工匠上前,又骂骂咧咧地从车上扔下来三十多块有明显裂纹的次品。
最终,一车标称五百块的青砖,真正能被砌上陵墙的,只剩下了不到三百块,且其中一半还是以次充好的劣等货。
而整个过程,耗费了整整三个时辰,是标准时长的三倍。
当晚,总监衙门,灯火通明。
所有工部派驻此地的官员,从李郎中到最底层的监工,全被“请”到了这里。
他们一个个交头接耳,脸上挂着看好戏的笑容,准备听听这位侯爷大人跟着一车砖跑了一天后,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见解来。
徐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