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眼泪
手心淌着滴下的眼泪,积成一汪无色无声的湖泊。
明翡拿手接住了止不住的泪,她能找到流泪的原因,蒋序之的暗示,沈梨父母的宠爱,对自身存在的怀疑,和那通电话,压垮她的最后一棵稻草……可她找不到原因,为什么会在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男人面前持续失态。
漆黑的车厢内,仅有中控台散发出幽暗蓝光。明翡缩紧脖子和肩膀,座椅挡住前方,她也看不见左右,脚边地垫占据了所有视线,她把自己塞进这片黑色中,为了安全。
可这儿,不该是安全地带。
钟聿行没讲话,他按下中央扶手上某个按钮,一个抽屉缓缓移出。
半刻后,明翡余光闯进一小片暗色的白,很不起眼。
她轻轻转了头,反应慢,还是接过纸,说了句谢谢。
两个字,又一滴泪淌过鼻翼。
行驶时映进的霓虹让泪折射出宝石般的光彩,而那双眼水雾蒙蒙,艰难而缓慢地抬起,仅为了说一句气若游丝的谢谢。
他怔过一次眨眼的时间,眉心似因为抵抗某种情绪的滋生而短暂蹙起,又松开。
他和她距离并不近,但仍从“谢谢”二字中嗅到了酒精的气味,并不算轻。
酒精是世界上最诚实的东西,不管入口甜或苦,最终都会在贪杯的人身上刻下固定的气味。
“喝酒了?”
明翡用那沓薄又柔软的纸擦过眼,又擦了擦手,攥到手中皱皱的一团,“喝了。”
“喝得不少。”
她对他的言之凿凿勉强起了些好奇心,转过脑袋,“你怎么知道?”
这一看,才发现钟聿行和那日装束有所不同。
他穿了件Polo衫,领子敞开,腿上不是西裤,坐着看得不清晰,但材质貌似属于运动风。这身打扮消解了那日他的高不可攀,坐在同一车厢里,总不是遥不可及的距离了。
钟聿行回应了她的打量,目光毫不折衷,“每次送喝醉的人回家,都会把车弄得全是酒味。”
每次,送喝醉的人。
明翡用一句嘟囔的“有吗”掩盖真实的思考,想着,他送了不少喝醉的人,又是谁,女生吗?
她低头往衣服上嗅,原本闻不到,可车上放置了气味清淡的香薰,两种味道一冲撞,身上的乍然变得明显,一用力闻,径直往鼻子里钻。
明翡突然有些眩晕,迟来的后劲让她像一碟打翻的醋。
“那钟先生把我放下车吧。”她吸吸鼻子,浓重的鼻音调得语气软和,像烤过的松软面团,“我不回家,我要回学校的。”
“怎么不回家?”
“……”她明显地顿了下,尔后鼻音一泻千里,化作扁扁的哭腔,“我没有家。”
她喝多了。
又忘记自己喝多了,所有情绪来得猛烈而不讲道理,对准任何一个此时此刻同她讲话的人,他不是例外。
钟聿行又抽了两张纸,递过去时,不知哪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手在半道中收回。
这次他没有选择让明翡接,而是拍拍她肩,等她没有防备地转过身,手拈着纸,按在她眼角,轻轻拭过下眼皮,带走一行汹涌到接不住的泪。
“明翡。”他叫她名字。
她忘记这个名字从他嘴里说出,也许不妥,应道:“嗯。”
“吃过东西没?”
“没、没有。”言语开始破碎。
“饿了吗?”
明翡不饿,但她不想回学校,不想回宿舍,不想那么快面对剪不断理还乱的人和事,她第一次想逃避,哪怕只是一晚。
于是她点头,“饿了。”
钟聿行第一次见一个人的眼泪,真真如断线珍珠般,随着她一下又一下执着又笨拙的点头,有重量而没节奏地坠下。
他对折手中湿了一半的纸,用干的另一半,小心地摁在她眼皮上,也是一下又一下,缓慢又温和,让眼泪不再没有地点的坠落,而是浸湿他的指,他感受到温度,且在一寸寸地悄然融进血中。
他好像说了某句话,明翡没注意听,只知道情绪一如被抵挡久了的洪水,假若堤岸挡住了,自会退却,可一旦某处溃败,便携着千万吨的力量,轻而易举压垮一个小小的心脏。
钟聿行问她为什么哭。
“因为,因为……”明翡神智被酒精挟持,但有些话是用潜意识拦住的,她不能说蒋序之逼她去和他的朋友道歉,也不能说妈妈逼自己给钱,她没钱了,日子很难过。
所以她说:“我舍友、舍友生日,她家里人……爸、爸爸,妈妈送了她好多礼物,好多,我很羡慕……”
几句话讲得断断续续,拼凑出一个对她而言不算体面不算大方的意思。
“只因为这个?”
钟聿行一眼洞穿了小女孩说一句藏十句的行为,光她能在章肃和自己老板逼迫面前硬是直着腰,就不可能只因为这个情绪崩溃。
但明翡点头,他便不追问了。
十来分钟后,车子停到某条路边。明翡还在小声啜泣,忘记下车,可司机迎他下来后也没了动作,反而钟聿行绕到另一侧,亲自为她拉开那扇车门。
“下来吧。”
听到什么,明翡照做。她下车,腰没弯得太低,直身时头顶撞到车沿,但触感并不坚硬,也没传来疼痛。
她仰眸寻找答案,又先因陡然拉近的身体距离而怔愣了数秒。那张脸放大,尤其眼睛,他瞳孔是一种不偏不倚的纯正的黑,目不转瞬凝视过来时,自有一种压人的分量,又像旋涡,要将她的神智搅得天旋地转,尔后带走。
钟聿行抬高了一臂,绕到她身后,先一步弥补了她有可能出的小差错。
果不其然。
而这个姿势太像拥抱前静止的时刻,保持衣衫相触的微末距离,等着对视中某一个人心脏错拍的瞬间,便可靠失态抹平。
秒针走神,而她进不得又退不开的这一刹,明翡涌生出巨大的冲动,撞得胸骨生疼。
可下一秒,钟聿行退开了一步。
他让身,一家约有小作坊早餐店大小的店面,亮着这条街上最后一盏灯,从木格窗内漫出来,闯入明翡眼帘。
玻璃门被推开,摇椅上一道身影懒懒散散地回头,一见来人,眼底惺忪睡意立时被抹走,他扬开笑,“好久没见你来了,今晚怎么有空?”
“带朋友来尝下你手艺。”
徐靳山坐起来,捞过一旁围裙系到腰上,手脚利索同时不忘讲道:“好嘞,你还是第一次带朋友来——哟?小丫头眼睛怎么红得跟小兔儿似的,哭着呢,你欺负人家了?”
“没有没有。”明翡忙出声否认,“是我不开心,和钟先生没关系。”
她一进门,酒当即醒了一半,没发够的酒疯在陌生人面前也很懂事地藏了回去,只是那双眼怎么藏也藏不住刚痛哭过的痕迹。
“哦,还是钟先生啊。”
徐靳山接上起锅烧水的动作,这句话的后半节意思,也就跳不出这层隔着纸的窗了。
厨房设在楼梯墙旁边,用半透的木色苎麻卷帘挡住油烟。炉上只顶了两个锅,其中一个沸水咕嘟,白汽慢悠悠地往上飘,很快,骨汤的醇香勾引到鼻尖。徐靳山下入面条,又找了两个小碟调蘸料,墙上的挂钟滴答走着,和他的动作般怡然自得。
明翡觉得,她不像来到某个深夜小店里,而是回到了家——家这个字分量太重,可她有说不明的冲动想用它来形容。
可能光线暖黄,会让人心也发软,也可能是厨房里的人背对她,又有一层帘子模糊着,明翡可以借相似的身影想象成任意一个人,还有周遭太安静,仅有器具与器具相碰的细小声音,轻而易举填入她心中巨大的空隙。
她没有家,而钟聿行偏生找了个会让她幻想成家的地方。
明翡托腮,不知不觉走了神,入迷片刻,又收回视线,用指背蹭下眼角半干的泪花。
“他姓徐,叫徐靳山。”钟聿行见她从思绪中抽身,才开口,“你随我,喊他声靳叔就好。”
明翡不知被哪个字挑动了下,掌心发痒,她捏了捏拳,“你怎么会带我来这的。”
钟聿行往椅背上靠,掌根搭住台面,曲指,慢条斯理轻敲,“你说你饿了。”
“我其实吃过东西了。”
“你从一家室外自助烧烤出来的。”
明翡唇半张着,无声无息。慢慢合上时,无意识咬住舌尖,抵在唇后,愈加湿润殷红。
他看穿她一路,又把她那句“饿”当真,何必再说。
“来了两位。”
徐靳山用托盘送上两碗面,分别放到两人跟前,“小心烫啊。”
“谢谢靳叔。”
徐靳山原转了身,闻见这声“靳叔”,又回过头,“小丫头,那你叫什么啊?”
明翡已经夹了一箸面,她弯了眼笑,“明翡,翡翠的翡。”
“好,我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