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18
远远望去,驿站里一片死寂,听不见声音,也看不见任何活动的身影。
江玄肃眯眼仔细观察,在驿站门口的地上看见一团黑影。
夜风从驿站的方向刮来,阿柳在旁边吸了吸鼻子,忽然说:“有人死了。”
江玄肃神情一凛,催动灵息放大五感,定睛看去。
驿站门口的黑影,赫然是一具尸体。
是驿站的管事。
江玄肃原本还打算找他禀报那对男女修士的违禁,此刻他却趴在地上没了呼吸,侧着的脸看向峡谷深处,死不瞑目,口鼻之间全是血。
管事已死,师傅和邵师妹邵师弟呢?
江玄肃心里一沉,紧了紧护腕,思忖着是否应该上前查看情况,身后却突然响起渐行渐远渐的脚步声。
转身看去,阿柳一声不吭地溜了。
黑色的影子在夜色中跑得飞快,窜到山壁之间向上爬。
江玄肃:“你……”
头也不回的背影,毫不犹豫的动作,仿佛她早就演练过千百遍,时刻准备在他不设防的时候离开。
他愣怔一瞬,立刻追上去。
不久前做过的事,又重复了一遍。
阿柳再次爬上山顶,气喘吁吁地站定,忽然发觉脚下影子被另一片熟悉的影子覆盖。
她惊讶地回头,对上江玄肃的目光:“你怎么还在?”
她还以为他朝着驿站去了呢。
江玄肃今晚又是失血又是炼化灵息,心神受到驿站变故的冲击,好不容易追上妹妹,却得到这样一句话。
像一盆沸水倒进体内,他撑着巨岩闭眼缓了缓,说话的语气依然不稳:“你想跑?”
阿柳理所当然:“都死人了!再说,你师傅那么厉害,都被打得没了声,我不跑,等着送死?”
“我不是说这个……”江玄肃一颗心还在突突地跳。
她在装傻。
明明不久前他们还在这块巨岩旁修炼,她啜饮他的血,好奇地摸索他的身体。
嗅到危险的气息后,她却走得毫不留恋。
甚至还嫌没有甩掉他。
山崖下,师友生死不明。
山崖上,血脉相连的妹妹要弃他而去。
他又被抛下了。
妹妹也不要他了。
为什么?
是他还不够强?
是他还不够好?
还是他给她的不够多?
江玄肃扶着额头,忍受突如其来的眩晕感,呼吸越来越急促,可脑海中还有一个执念叫嚣着,强迫他压抑身体的不适,抬头与阿柳说话。
“你应当和我一起行动。”
几步开外,阿柳维持着随时能拔腿跑路的姿势,没把江玄肃的话当回事。
却见他收敛了神情,开始有理有据地分析形势。
“你也知道,整个钟山,能击败我师傅的人极少。既然行凶者武功高强,你更不该独自离开,毕竟你没有丹田。事发突然,那些人没有走远,假如遇险,至少我能护你逃跑。”
江玄肃边说边走上前来,破天荒的,他主动牵住阿柳的手。
修长的五指一点点分开她的指缝,插进去,再缓缓扣紧,指节弯折,指腹压住她的手背。
紧接着,白色的灵息雾气笼上两人交握的十指,微凉的气息缠绕包裹上来。
特殊情况,应该特殊处理,就比如现在,出于安全,他不能让妹妹离开他身边。
“司剑的消息已经走漏了,回来前你我碰到的那伙劫匪也十分可疑。假如行凶者是冲着我们来的,猎犬、引路香、寻踪玉……修道者有千百种方法找人,只要他们想搜,一座山一座山地搜过去……”
江玄肃手上用力,把阿柳轻轻拽到自己面前,凑近去看她的眼睛,语气轻缓,说的却是威胁之语。
“你以为你能跑掉吗?”
阿柳被那双漆黑的眼眸攥住视线。
像幼时在山间玩水,游到潭水中央时,忽然身上发冷。
不经意低头看,才突然发现水草泥沙堆积而成的河床消失了,身下是不见底的黑色潭渊,一旦溺水,将永远、永远地往下沉,再也无法浮出水面。
阿柳一悚,把他的手拉到嘴边张口就咬:“松开!”
江玄肃垂眼由着她咬,仍牢牢扣着她不放,语气平稳,不紧不慢地继续说。
“你还没有认回宗门,但我是整个钟山都认识的烛南宗掌门之子。有我的身份在,遇上同宗的修士,可以请他们搭救。遇上友盟的修士,能让他们代为传话。哪怕真的被敌人抓获,他们顾忌我的背景,也不敢轻举妄动。”
手背上,尖牙咬得越来越深,江玄肃甚至没用灵息封闭感官,就这样清醒地承受着妹妹给他造成的疼痛。
也好,就当惩罚他的越界。
他循循善诱,语气恳切。
“钟山里分布着大大小小几十个宗门,烛南宗是四大宗之一,光是这四个大宗,之间的关系就足够错综复杂,假如你一个人行走山林,遇到前来找你的修士,你分得出他们的门徽、他们的立场派别吗?知道他们是来救你的,还是来杀你的吗?”
阿柳嘴里尝到一点锈味,渐渐松口。
并非是被他的温柔蒙骗了。
而是……她现在还打不过他。
山林中隐藏的种种猛兽、追在后面的陌生人,都需要她耗费精力对抗。
她的力气不该浪费在江玄肃身上,更何况他给的理由,她无法拒绝。
阿柳终于抬头,瞪视江玄肃。
“进山以后,你不许拖累我。”
江玄肃垂眼,看着自己和阿柳交握的手,灵玉闪着幽光,灵息带着他身上的味道,将阿柳笼罩其中。
“遇上危险,我只会死在你前面。”
阿柳莫名其妙看他一眼。
之前听人说“我为你去死”,还是在凡界听到热恋中的男女窃窃私语。
当时她就颇为不屑。
有病?活着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竟然有人吃饱了撑的,非要为另一个人送死?
项姥姥说,那些痴男怨女最喜欢说大话,真的遇上事,跑得比谁都快。
阿柳摇摇头,没把江玄肃的话当回事。
-
两人在崖顶的山林中徘徊了半个晚上,没等到赶来驿站支援的救兵,也没听到任何敌人靠近的动静。
江玄肃不时回到崖顶边缘,甚至攀着山壁往下,勘察驿站内的情况。
借着天光,江玄肃在驿站门口的尸体附近发现了凌乱的脚印。
屋顶上的黑瓦也被踩碎不少,二楼的客房中,有一扇窗户被砸破了,窗框在风中吱呀地飘荡作响。
最冒险的一次,江玄肃翻到驿站后方,在附近收敛声息搜查了一番。
驿站已经空了,梁继寒一行没有留下任何信号和指示。
驿站的马厩里,几人抵达时拴住的马儿也不见踪影。
江玄肃神情越来越凝重。
但愿师傅他们逃走了。
梁继寒功力深厚,世上能将他一击毙命的人几乎没有,就算碰上最坏的情况,邵忆文和邵知武不幸遇难,至少师傅还能赶回宗门给大家报信。
双生剑出世,司剑的宗门归属至关重要,甚至直接奠定了接下来一百二十年里钟山诸多宗门的势力格局。
尽管此事关乎天下太平,但世上总有目光短浅的小人和不在乎众生的疯子,想要在危机动荡的时刻插进来,搅一搅浑水,分一杯羹。
为了权力,为了利益,为了报仇……
他们此行隐秘,宗门里的知情人很少,然而,就凭这几天遇见种种的异常来看,知道他们动向的敌人却不一定少。
现在他和阿柳需要撑过这段无人支援的时间,等到烛南宗的人找来,或者两人一路躲避追杀,逃回宗门。
无论选哪一条路,都不容易。
-
已是清晨,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江玄肃忧心忡忡回到山顶。
这次阿柳终于没有再跑。
在江玄肃下山侦查的时间里,她也没闲着,爬到高处的树上辨明了方向。
二人既然要躲避敌人的追捕,自然不能走大路。
恰好阿柳幼时在山间游荡,从未走过人为开辟的大路,都是靠自己的本领,分辨寻找出能够通行的地方。
两人一前一后走入山间的草丛。
江玄肃离开驿站时,没找到趁手的武器,只在马厩里找到一把掉落的匕首,给了阿柳防身。
此刻,她正在前面用它割草开路。
原本开路的人是江玄肃。
他顺着阿柳的指示朝前走,生疏地扯开刮脸的草叶,又被细不可见的蛛网缠上,速度越来越慢,终于听到身后传来忍无可忍的哼声。
阿柳嫌弃地把他推开。
之前那么逞能,等进了大山,还不是要仰仗她的本领。
“跟着我。”
狼女回到山林,就像回了家。
低头看一眼脚下的植株分布,就知道哪些的根茎纠缠杂乱,不好行走,哪些看似茂密,却能轻易拨开。
清晨时分,露水渐浓,寒气四溢,种种生物的气味沉淀其中。
只有仔细嗅闻,才知道哪里不久前还有猛兽蛰伏,不宜靠近,只有侧耳细听,才知道哪片草丛暗藏虫蛇,一旦踩中,必将遭到噬咬袭击。
阿柳边走边割草,逐渐越过一片灌木丛,进入稍微空旷些山林。
这下连匕首都用不上了,阿柳将它别在腰带上,顺着风来的方向奔跑,一路朝高处去。
她越跑越快,越过横断的枯木,跨越清浅的水潭,踏过生苔的巨石。
天色逐渐明亮,朝阳刺穿雾气和树叶,化为一道道光束,阿柳窜行其中,周身仿佛踱了一层明灭流动的金光。
江玄肃紧随其后,竟有些吃力,不得不开启丹田,以灵息辅佐。
在复杂的地形中,他的速度被大幅拖慢,实在不如她灵敏。
他目光始终追着阿柳的背影。
明明他们是在逃亡,可她的脚步却前所未有地自由、轻快。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回头,不在乎他有没有跟着。
就好像,只要他一眨眼,一放手,她就会彻底消失在山林间,再也不回来。
“阿柳。”
当两人接近树林的边缘,终于要翻越这座山顶时,江玄肃终于忍不住叫她。
阿柳站住脚,在高处俯瞰眼前的河流,下意识地开始挑选新的领地。
直到江玄肃又叫了她一声,她才闻声回头。
心野了,眼神也会随之变化,刚经历一场酣畅淋漓的奔跑跋涉,她的双眸映着朝阳,亮得晃眼。
江玄肃平复呼吸,指向阿柳视线之外的另一个方向。
“烛南宗在那里,我们的家,在那里。”
他逐渐找回理智,重复道:“比起漫无目的地躲避敌人,我们更应该回家,总不能在山林间游荡着过一辈子。”
回家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他意识到了,回到宗门,和在山林间躲避,两者的困难程度并不相同。
前者只需要担心潜伏追击的敌人。
而后者……还要担心阿柳。
一旦在这偌大的山林中和她失散,他可能真的要花一生的时间去找回她了。
阿柳没有立刻回答,又一次用那副犬狼的姿势蹲下。
狼群中,许多幼狼会在成年之后离开家人,独自跋山涉水,寻找一块新的领地,和新的狼组建家庭,共同狩猎,繁育子嗣。
阿柳在狼群里待了十年,大家都将她当成一直没有长大的小狼,毕竟她的爪牙没有它们锋利,皮毛不如它们厚实。
如今她能感知到自己身体的变化,重回山林,她再也不是那个需要大狼庇护的幼崽了。甚至,她从人间学会了使用工具,能用火烤熟食物,能用皮毛编织衣物。
得益于驿站的变故,在抵达烛南宗之前,她有了最后一次反悔逃离的时机。
就在此刻。
面对江玄肃的话,阿柳想了想,反问:“在山里过一辈子,有什么不好?”
身侧就有一个她的异性同类,按照狼群的规矩,只要把他留下来,两人就能组成狼群的最小单位。
一起狩猎,一起睡觉,互相照应。
既然这样,干什么还要回烛南宗,忍受那些规矩,白白受气?
她侧头看一眼江玄肃,随口问:“你要和我过一辈子吗?”
江玄肃心里重重一跳,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呼吸。
兄妹之间,当然要相依为命过一辈子,只是阿柳之前从不肯承认他们的关系。
他低头看她,慢慢蹲下,平视阿柳的眼睛。
阿柳的语气很平淡,一点都不郑重,就像在问“今天出太阳了吗”。
清晨的风一吹,江玄肃冷静了些。
阿柳的话,绝对不是他想的意思。
毕竟她至今都没有叫他一声哥。
果然,等了片刻,听到阿柳补充。
第一次听她说这么多话。
毕竟之前都是他们不断介绍着烛南宗,为她描绘进入宗门后的生活,从没给她说话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