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Rasalas
十月底的三亚,褪去了盛夏的燥热,空气里带着一丝海风特有的、清爽的咸味。
是当地一年中最舒适的季节。
海棠湾的沙滩上,一场极尽奢华的庆功派对,正在落日熔金的余晖中,缓缓拉开序幕。
名义上,它是「恒景东方并购案成功后的庆功宴」。但所有被邀请的人都心知明,这更像一场充满了政治意味的「立储仪式」——比起庆祝地产大亨梁业恒的再一次化险为夷,更像是庆祝恒景的「太子爷」梁景轩主导的第一场重大胜利,并正式向整个资本圈,展示他未来的「王后」。
巨大的篝火,在沙滩中央被点燃,火焰像一头金色的困兽,在暮色中咆哮。香槟的气泡在水晶杯中不断炸裂,混合着海浪声和现场乐队演奏的波萨诺瓦。
梁景轩穿着一件白色的亚麻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一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则极其自然地、带有强烈宣示意味地,搭在殷灿言的腰间。
他没有去应酬那些前来道贺的基金大佬。他只是站在那里,站在篝火与大海之间,以一种近乎「展览」的姿态,向全世界展示着他身旁的这个女人。
殷灿言穿着一身黑色的露背长裙,裙摆随着微凉的海风轻轻飘动,像一朵被强行移植到热带沙滩上的、倔强的黑色郁金香。她嘴角挂着得体的微笑,任由梁景轩的手,带着滚烫的温度,烙在自己的腰间。
「梁总好福气啊!才貌双全!」
「殷总监,久仰大名,这杯我敬你!」
她与每一个前来敬酒的人,轻轻碰杯,一饮而尽。
她的眼神,却像秋日的海,表面平静,深处却暗流涌动。
终于,一波应酬的间隙,梁景轩拉着她,走到了远离人群的、沙滩的尽头。
这里没有了音乐和人声,只剩下海浪不知疲倦的、一次次冲刷着沙滩的声响。
「不喜欢?」他开口,声音里,没有疑问,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笃定。
殷灿言没有回答。
梁景轩低低地笑了一声。他松开揽着她腰的手,转而握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走到了更靠近海浪的地方。
「我也不喜欢。」他说,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太吵了。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假装在跳舞。」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她。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让他那张总是显得过分精致的脸,多了一丝野性的、不羁的意味。
「但这是必要的,灿言。」他看着她,眼神在暮色中,亮得惊人,像两颗燃烧的星子,「你得让他们看见你。」
「看见你的才华,看见你的价值,也看见……」他伸出另一只手,用指背,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滚烫的温度,抚过她裸露的、因海风而泛起一丝凉意的后背,「……你选择站在了谁的身边。」
「你知道吗?」他忽然说,「我小的时候,养过一只鹰。一只从西伯利亚来的、最凶猛的海东青。所有人都说它养不熟。」
「我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每天,亲手喂它最鲜活的肉,用手臂接住它每一次扑击的利爪,直到我的手臂上,布满了伤痕。」
他顿了顿,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直到有一天,它终于不再攻击我。它会落在我的手臂上,安静地,让我抚摸它的羽毛。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他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着她那张平静的、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
「灿言……」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告解」般的奇异真诚,「在遇到你之前,我以为,只有我是那只鹰。」
「骄傲,孤独,攻击每一个试图定义我的人。无论是我的父亲,还是……我的母亲。」
他嘴角的弧度,缓缓加深。
「直到我遇见了你。我才发现,原来,你也是。」
「而我,不想再做那只孤独的鹰了。」
他松开了她的手腕,转而张开自己的手臂,像在展示一个即将属于他们的王国。
「我想找到那棵,能让我们两只鹰,都安心落下的、那唯一的栖木。」
……
「各位观众,这里是文昌航天发射场,搜神计划二期紧急任务即将启动。本次任务,将发射我国首台星际天体巡视器『玄戈号』。它的目标,是一颗代号为『传舍』的、正在高速穿越太阳系的星际彗星。此前,『搜神号』深空望远镜已确认,其光谱特征与100光年外一颗『超级地球』高度相似……」
「今夜,『玄戈号』将借助『引力弹弓』加速,开启一场为期三年的追逐拦截。若能成功附着并采样,它将为我们带回属于100光年外的第一份『土壤』!」
派对角落里,一个无人问津的小电视屏幕上,正直播着一场与这场沙滩派对格格不入的盛事。
殷灿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
她只是下意识地,一步一步,远离了那片喧嚣的篝火,远离了梁景轩那个关于「王国」和「栖木」许诺的、滚烫的引力场。
秋夜的海风,吹在她裸露的后背上,带起一阵细密的凉意。
「十,九,八……」
屏幕上,巨大的火箭,像一柄指向苍穹的白色利剑,静静地矗立在发射架上。
「……七,六……」
她看到,梁景轩并没有立刻跟过来。他正站在篝火旁,手里端着酒杯,但没有与任何人交谈。他的目光,穿过跳跃的火焰和喧嚣的人群,远远地、牢牢地,锁定在她的身上。那眼神,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极其专注的、充满了耐心的「观测」。
「……五,四,三……」
她拿出手机,屏幕上,没有任何未读信息。她与乔珩的那个世界,安静得像一片真空。
「……二,一!点火!」
轰——
巨大的火焰,从火箭底部喷涌而出,将整个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白色的巨箭,缓缓升空,然后,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决绝的姿态,挣脱了地球的引力,刺向了那片无尽的、深邃的黑暗宇宙。
派对上的音乐和喧嚣,在那一瞬间,仿佛都被这宏大的景象,彻底吞噬了。
殷灿言看着屏幕上那道越来越小的、最终消失在云层中的光点。
她缓缓地,转过身,看向篝火旁那个正在「观测」她的男人。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在手心里,轻轻震动了一下。
手机在手心里,轻轻震动了一下。
不是电话,也不是微信。
是一封来自铱星卫星通讯系统的加密短消息。在她的手机上,这个App的图标,被伪装成了一个毫不起眼的计算器。
发件人,只有一个代号:Alioth,玉衡。
殷灿言的指尖,在屏幕上方悬停了半秒。
她看了一眼远处篝火旁,那个依然在「观测」着她的梁景轩。
然后,她转过身,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来自那个方向的视线,将自己完全包裹在电视屏幕的光和无边的夜色里。
她缓缓地,点开了那条信息。
里面没有祝贺,没有问候,只有一句极短的话——像诗,又像一句谶语。
「我们出发了。灿言,替我看看,地面上的世界是否还值得。」
轰——
那枚刚刚升空的火箭,仿佛在她的脑海里,又载着她发射了一次。
她看着远处那片篝火旁,那些狂欢的、兴奋的、为了资本的胜利而举杯庆祝的人群。
她看着自己手中这杯冰冷的、冒着气泡的香槟,又看着自己倒映在黑暗屏幕上的、那个穿着黑色露背长裙的、陌生的自己。
她胃里的那股灼烧感,变得越来越强烈了。
她端起香槟杯,想再喝一口,却在杯沿触碰到嘴唇的瞬间,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只好放下酒杯,转身,默默地,向着沙滩尽头的酒店房间走去。
她的背影,在篝火与电视屏幕的光芒交错中,显得格外孤单。
她没有回复乔珩。
她只是转身,默默地走回了沙滩尽头的酒店房间。磨砂的玻璃门,将身后那场充满了泡沫与火焰的狂欢,彻底隔绝。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月光,像一层冰冷的、液态的银,铺在地板上。
她将自己扔进了冰冷的被子里,蜷缩成一团。
海风从没有关严的阳台门缝里吹进来,带着一股腥咸的、属于热带的味道。
胃里的灼烧感,混合着心脏那一下下的、沉闷的抽痛。
「替我看看,地面上的世界是否还值得。」
乔珩的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记忆中最深、也最不愿触碰的那个房间。
拉斯维加斯。永利酒店的豪华套房。
她穿着一身红色的连衣裙,拉着他的手,冲进了楼下那片金碧辉煌的赌场。她的眼睛,比窗外整个拉斯维加斯所有的霓虹灯,加起来还要亮。
「我们得把今晚的房费,赢回来!」她当时是这么说的,脸上带着一种孩子气的、理直气壮的狡黠。
他不懂这种充满了「人性噪音」的游戏。但在她的世界里,这一切,都仿佛变成了一道道清晰的数学题。
他看到,她的风格,大胆、激进。她会因为一个对手极其微小的「Tell」,而毫不犹豫地,用全部的筹码,去进行一次看似疯狂的「诈唬」。
而他,就坐在她身后,像一个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