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芳芳纺织厂(20)
“长风!长风——!!”
凌晨四点,房门被锤得震响,外面那人的声音凄厉。
闵长风从睡梦中被惊醒,匆忙套上衣服,鞋都没来得及穿,赤脚打开房门。
是程新。
她脸上身上都是血痕,头发被扯掉一大片,头皮暴露出来,一片赤白上红痕遍布,像是被灼烧后的雪地。
“长风,长风……”
她红着眼睛,仿佛再也无力支撑,双膝重重砸到地上。
“咚”一声,骨头裂开的声音叫人牙酸。
“程新,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闵长风大惊,昔日好友这幅凄惨模样叫她不禁眼眶发热,忙伸手去扶。
“长风,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程新却不肯起,她伸出手死死抓住闵长风的手臂,声嘶力竭。
“救救我的孩子!救救百福吧!!”
咚!咚!咚!
她的头狠狠磕在地上,一声一声,毫不犹豫,不敢停歇。
“程新?程新!!”
闵长风吓得脸都白了,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将程新从地上薅起来。
她紧紧抱住程新,眼中闪着泪光,声音强撑着泪意,只问:
“你得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才能帮你。程新,先说话!为了百福,你也要冷静下来!”
为了百福,为了百福……
程新眼中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她狠狠掐着自己的手,声音依然破碎断裂,却很尽力地忍住了哭嚎。
“百福,她……她不是故意,她是想保护我,她是个好孩子!她不是故意的……”
程新咬住自己的指节,直到那上面有红色的血迹渗出。
事故发生在一个小时前。
今天放学后,白百福跟着奶奶去菜市场捡剩菜,她们运气很不错,一颗被丢弃的半截白菜中间还有没发烂的芯儿。
打开家门时,迎接她们的却是久违的肉香。
程新的丈夫,老白炖了一只整鸡,桌上甚至还有红烧肉,热腾腾的食物摆在桌上,好像家里又有了点温馨的味道。
白百福红着眼睛,埋头吃了好大一碗饭,撑得肚子紧绷绷,走路时候像只小企鹅,摇摇晃晃。
程新沉默着坐在桌子上,一口饭也没吃。
“妈妈,你吃肉。”
白百福给程新夹了一块肉。
“妈妈不饿,百福吃吧。”
程新垂眼,嘴角扯出一个寡淡的笑容。
“你安心吃吧,你妈今晚上要去吃香喝辣了。”
老白哼笑一声,咬着红烧肉。
他吧唧嘴咀嚼的声音很响亮,那双肥厚的嘴上布满油光,蠕动着,大笑时,露出里面被烟渍熏得黑黄的牙齿。
白百福忽然什么也不想吃了,
胃里的肉成了冷掉的油,让她直反胃。
程新没说话,她也笑了一声,却不知道是在笑谁。
原本不是这样的。
她,她的人生,她的丈夫,原本都不是这样的。
初中毕业之后,程新接替母亲的位置,成为芳芳纺织厂的正式工人,十九岁那年就在撮合下,和厂里的临时工老白结了婚。
那时候老白还是小白,虽然没有正式工名额,但是人很肯干,比起那些闷头葫芦,他嘴很甜,对程新也很好,两个人约会的时候,他会带程新去吃小吃,租电影碟片,两个人一起看月亮落下,太阳升起。
有孩子之后,小白不像以前一样顾家了,他总说忙,程新体谅他,也从不说什么。
小白对白百福这个女儿不满意,不满意她是个女儿。
程新心里知道,但小白不直说,她就只能当作不知道。
日子不就是平平淡淡地过吗,大家都是这样的。
程新在心里这样想着,对外,她依然是那个开朗热情,话多嘴碎的“程大嘴”。
她能忍下去。
下岗时,给女儿转学时,搬到婆婆家时,甚至在被老白几次暴打之后,被迫接下了张总名片时,她都觉得,
自己能忍下去。
——原来她不能。
在被丈夫又一次扯住头发砸到墙上时,程新才知道。
“什么不去?怎么又不去了?我钱都拿了!程新,你什么意思?!”
老白暴怒的声音掀翻房顶。
“我不去!姓白的,我不去!你个贱货贱皮子,你去卖自己!老娘不去,不去!”
程新尖叫着拿起武器。
这次她拿起的不是擀面杖。
“你个娘们还敢和老子动刀?你以为自己几斤几两?!”
老白脸上愤怒的火焰燃烧着。
程新看着站在自己对面的男人,被血迹模糊的视线中,她仿佛看见他脸上的人皮在燃烧中被融化,露出里面那个狰狞的怪物来。
程新突然笑了。
她没说话,拿起刀就砍过去。
胳膊,大腿,肚子,脑袋……
程新突然不怕了,她怕什么呢?她砍的也不是人啊。
是一头怪物。
“程新?程新!?程新!!!”
男人在狭小破旧的家里躲避着。
身上伤口传来的疼痛,让餐桌上喝的半斤白酒也从他脑子里蒸发了。
“不去了,不去了!程新你停下!我以后都听你了!你是姑奶奶!程新?程新!”
他大喊着。
这次是在求饶。
不能停,不能停,停下了又会变成以前的样子,怪物是不会改的——
“妈妈?”
白百福被吵醒,打开房门,安静地看着她。
“……百福。”
程新僵在原地。
“妈妈,你不能这样做。”
白百福的小脸苍白,她的声音颤抖:
“你不能杀人,你不能……”
被硬生生扯掉一把头发都没落泪的程新,此刻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奔流。
“妈妈,妈妈不是,妈妈错了,你别害怕。”
她将手中的刀扔下。
哐当——
金属落地的声音。
“百福,你别怕妈妈……”
她的心比声音更加剧烈地颤抖着。
白百福缓缓向母亲走过去。
一步,两步,她的脸上眼泪落下,她的手心被汗水浸湿。
“妈妈,你是大人,你不能杀人,你——”
白百福的动作比父亲更快。
她抢到了那把落在地上的刀。
“白百福?我是你爹!白百福——!”
咚——
刀刃砍在胸口。
不行,不够深。
白百福抬手抹掉喷涌到脸上的血液,眼神空洞。
要在脖子。
她双手握着刀把,又一次重重砍下去。
咚——
刀刃卡在脊椎骨中,发出刺耳的声音。
一半。
只砍掉了一半。
白百福死死握着刀把,想把刀拿出来,可她的力气不够大,刀刃依然被卡在脖子上。
不行,要都砍掉!都砍掉!她说过要都砍掉!
白百福红着眼睛再次举起刀。
咚——!
男人的头颅滚落在地上。
那双肥厚的嘴永远不会再咀嚼任何东西了。
“我做到了,我做到了……你看到了吗,我做到了……”
菜刀再次落地,白百福看着双手上的血迹,眼神空茫,露出一个笑容。
她让大家,
变得幸福一点了吗?
她怀里的纸星星被血迹浸湿,
一点点,被红色浸满。
闵长风从程新破碎的哭泣中拼出事件的原貌,脸上一片死白。
“就说是我杀的,我本来就打算杀了那个畜生!是我杀的!长风,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把百福藏起来?”
程新死死抓着闵长风的手,声音颤抖。
“我去自首,你、你把她送到农村,到哪里都行,你帮我把她藏起来,给她一口饭就行,一口饭就行……你救救她……”
程新的眼睛布满血丝,仿佛下一刻就要爆裂。
房门被打开。
闵朝言揉揉眼睛,站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