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攻城
这时落起满院芦花,遮住他的身形,仿佛身处古老的梦境。
耳畔回响起虚实交错的人声,四面八方,如风过境。
“为首的八国打到了京师,西太后与皇帝弃京而逃……敌兵便成了匪徒……炸开千年古塔。”
“起好了,塔名招仙,吉利不?定能招来仙人!”
“小师傅,你不来放东西啊!”
最终无数声音汇聚于梦里钟外,龙泉寺下,祈愿中:
“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头老,数与君相见。”
刘煌眉梢微颦,听来的民间话本与梦境间,似勾连着一根若有似无的牵丝线。
话本是假的,梦境是虚的,自己能做的,唯有不让现实落到话本里的境地。
一愿世清平。人间不清平,君王还有何乐趣身强健?
刘煌抬起眼,芦花砸尽,她意识到伏檀还站在面前,白茫茫间他的身影捎上一分清冷。
她不好晾人太久:“你还没睡?”
伏檀倏地一笑:“喝汤不?”
“你不是说替我喝了吗?”
他搅着碗边,“凉的。”
“屋头有锅热的,军法没写开小灶有罪,这回不能算我犯军规了吧?”
小灶不大,汤水甜浓,刘煌与容州军交涉地口干舌燥,一口瞬间缓解。
见她抚上墨迹未干的檄文,那人问:“你打算如何待李麟玉?”
刘煌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李麟玉暴虐不仁,草菅人命,暴虐之人,定死于暴虐。”
“那你看看,我写的李氏罪状可有遗漏?”
檄文上条条列着李氏罪状,刘煌仔细看完,无一错漏,甚至还有些添油加醋的笔墨。
但再添油加醋,对比凤城现状也不过分了,现实有时比文字更严酷。
檄文本就是对敌方的宣罪令,刘煌看到其中一罪,食人。
食人在这世道不算稀奇事,在乱兵与饥民眼中更不值一提,但终究为人不齿。
没有哪个地位正统的政权光明正大怂恿百姓食人,再有瘾也要做做样子。
纵使李家对食人一事推波助澜,也深知全城食人一事传出去名声不好,还会吓跑“猎物”。因此走漏的风声极少,能走漏风声的人也永远地留在了凤城里。
刘煌在檄文中挑了出来。
李麟玉头顶冒青烟。
大火没烧死刘煌,反在她的引诱下烧断广济桥,容州军不知她为何对李家的排兵布阵与要塞了如指掌,李家更是不知。
凤城盐铁大多走广济桥运送,这一烧烧出了好时机。
撞城木在破晓时分撞开封锁的三重城门,摧枯拉朽。
朱红大门形似一张浸水的红纸,崩裂,毁坏。
刘煌:“泼油。”
火油无情泼在城门,坚不可摧的铜铁在火舌下如废纸,刘煌指挥着烧火的方向与时辰。
“你也太熟练了,头儿……”
刘煌没什么神情:“干过。”
“敢问上一次是?”
“取家父首级。”
老李头高山仰止,道了声节哀,悄声闭嘴。
火星与血沫齐溅。
众人沉浸在血与火交融的狂热中,唯有伏檀,像一块跌入熔浆的冰。
刘煌微视他一眼:“你害怕吗?”
伏檀勾唇,似要笑说好怕,到嘴边却是:“我说过,你会赢的。”
“你退后。”刘煌骑上夺来的战马,“我要冲城了,当心伤到。”
他一后退,城门訇然烧穿。
新一轮巷战打入内城之下,漫在外城的杀声裹袭着卷入城内。
刘煌打马冲入,“地道里的老幼交给你了!”
伏檀面有难色,她不容他拒绝,像匹骏马,头也不回奔入内城。
留他在城门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地,渺渺地望她。
杀伐声淹没了他的声音,只看见双唇在张合,他在说着什么。
未几,一根烧断的梁木塌下,隔断视野,刘煌连人影也见不到了。
马蹄踏过大道,尽头恢宏的宅子,再见时已成烽燧。
高阔的宅门在烈焰中,门上的门神被火炙烤。
太傅兰翼融掉了半幅身子,鲜艳的颜料化作漆黑碳块,太师洛神的脸满是窟窿。
私宅内,精兵暗布,刘煌的脸被划下一道口子。
天光破晓时,她终归籍着来路的狼藉,闯进最深处的大殿。
香炉鼎上,高香飘着烟。
两侧青色的经幡垂地,风一刮,几乎要将人吞没。
幡上满是金粉写就的文字,刘煌劈开一截,落于手中,勉强认出几个字:
“刘煌女帝,恒顺众生,长寿无央,千秋万岁。”
她好似看见李琼仙在香案下,写着对自己的祝词。
而香案上,只有一柄玉斧与敕书。
刘煌收起视线,抬头,对上与自己一样的脸。
这回不是按照想象雕刻的宣帝神像,是自己原本的五官。
放大的面孔俯瞰着渺如蝼蚁般的活人。
看多了,扭曲而陌生。
而后刘煌发现了,塑像的四肢是用人塑的,无数根残肢拼接起的千手从雕像后背长出。
用无数活人的血铺路,堆叠起美丽的神像。
刘煌握紧剑,手背青筋浮起。
“没办法啊,你可是很难供的,当初杀了不少人才让大家都信。”
李麟玉卧在神像怀中。
见到她的瞬间他恍了会儿神,有错愕,有惊艳,有某种狂热。
旋即笑起:“我思来想去想不通何人如此熟悉李氏,见到你的模样,我就明白了。宣帝显灵了。”
“你就是宣帝,宣帝就是你。”他本能地伸手,“我见到你了,是真的……我就知道是真的!”
刘煌闪身躲开,绊倒一身锦衣的人。
“喜欢吗?”李麟玉似不知疼痛,摸着神像其中一只手,“我们听了你的话,让本地宗族不再翻身。”
“你是在问我满意吗?”
他煞有其事嗯了声,“我觉得老祖宗定然喜欢,可是老祖宗,你未免,也太狠心了。”
“我们供你,敬你,让满城的人都成为你的善信,爱你、惧你、拜你。”他盯着刘煌,像个痴狂的顽童,“你,不喜欢?”
“还是说,晚辈做的还不够?”
刘煌道:“御诏里的命令,你们没有做到。”
“我不曾让你们苛待此地生民。”
“他们是自愿的。”
第二次听到这个词了。
刘煌恍惚以为回到了流浪之时,听着老妪说,笼子里卖身的人是“自愿”的。
“那好,你既唤我一声老祖宗,我为你指条明路。”
“老祖宗请言。”
“释放李家所有贱籍生口,恢复释奴令,豁免期年岁赋,自褪衣冠,负荆衔印,去府门外谢罪。”
李麟玉不言语了。
刘煌一早了然,不做期待,只是叹惋:“你们拜的,究竟是我,还是心底的贪念呢?”
李家需要的是一个神,一个能抬高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