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授符剑
灰雪未歇,龙首原上的风却愈发尖利,如同无数根淬了寒冰的细针,穿透层层衣甲,直往骨头缝里钻。镇魂碑崩塌的烟尘早已被风雪涤荡干净,只留下狼藉的碎石和更深重的死寂。那枚卡在碑基裂缝中的滴血狼头骨符,不知何时已悄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只余下一个阴冷的谜团,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萧宇轩没有离开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他拒绝了亲卫陈仲立即返回相对安全营地的请求,只是让玄微子带着那半截刻有“安”字的焦黑矩尺和染血的镇魂碑碎片,先行返回临时驻扎的残破军寨,着手准备学堂奠基之事。他自己,则带着一队沉默的亲兵,像一尊冰冷的石雕,矗立在鬼塬边缘,那汪翻涌着不祥紫黑色油光的毒沼旁。
他在看。
看那些在监工皮鞭的驱赶下,如同行尸走肉般,重新开始清理镇魂碑废墟、搬运新石料的民夫。他们的动作比之前更加迟缓,眼神比之前更加空洞。每一次夯石的砸落,都像是在敲打着他自己的骨头。看远处那片被毒瘴笼罩、如同巨大腐烂疮口的龙首原腹地,扭曲的枯树如同垂死挣扎的手臂伸向灰暗的天空。看脚下这片吸饱了血泪和怨恨的紫黑色毒泥,每一次靴子陷入再拔出的“噗嗤”声,都像是大地发出的痛苦呻吟。
他在等。
等那顶象征着庙堂威严、也捆绑着致命枷锁的官轿。
风雪在临近傍晚时稍稍减弱,但天色却沉得更快,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随时要塌陷下来。就在这天地一片昏蒙之际,官道尽头,一队森严的仪仗,如同一条蜿蜒爬行的黑色巨蟒,刺破了灰白的雪幕,缓缓而来。
当先开道的,是八名身材魁梧、面容冷硬的玄甲骑士,胯下战马高大神骏,鞍鞯鲜明,马颈下悬挂的铜铃随着步伐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叮当”声。骑士们按刀的手稳定如磐石,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这片荒凉死寂的大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戒备。紧随骑士之后的,是一顶四人抬的玄色官轿。轿身宽大,以厚重的乌木打造,轿帘紧闭,密不透风,轿顶覆盖着象征官秩的黑色锦缎,在风雪中微微起伏,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压迫感。轿子两侧,各有两名青衣皂隶小跑跟随,手中捧着朱漆托盘,盘上覆盖着明黄色的锦缎,看不清下面盛放何物。仪仗最后,又是八名玄甲骑士压阵,马蹄踏碎冰雪,留下清晰的蹄印。
队伍在距离萧宇轩约十丈处停下。开道骑士勒马,动作整齐划一,如同铁铸。整个队伍瞬间凝固,肃杀之气弥漫开来,竟将这鬼塬的凄风苦雪都压得弱了几分。
一名青衣皂隶快步上前,对着紧闭的轿帘躬身行礼,声音尖细:“禀大人,河西都督萧宇轩,于前方迎候!”
轿内沉寂片刻。
“嘎吱——”
厚重的玄色轿帘被一只戴着墨玉扳指的手从里面掀开。
一个身影,缓缓探身而出。
来人约莫四十许岁,身形清瘦,穿着一身裁剪极其合体、用上等墨色锦缎缝制的官袍。袍服上以极细的银线绣着繁复的玄鸟云纹,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流动,透着一丝内敛的奢华。他的面容瘦削,颧骨微高,皮肤是一种久居室内、少见阳光的苍白。一双狭长的眼睛,眼尾微微下垂,瞳孔颜色极深,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此刻正平静地、不带丝毫情绪地打量着不远处卓然而立的萧宇轩。他的唇很薄,嘴角习惯性地抿着,形成两道深刻的法令纹,更添几分刻薄与冷硬。
正是新任督税使,法家重臣,严鞅。
他下了轿,并未立刻走向萧宇轩,而是先整了整自己那本就一丝不苟的袍袖和腰间悬挂的玉带。动作慢条斯理,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优雅。他抬眼,目光扫过那片狼藉的镇魂碑工地,扫过远处翻涌的毒沼,最后才落到萧宇轩身上。那目光,如同在打量一件冰冷的器物,或是一份需要评估价值的卷宗。
“萧都督。”严鞅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金石摩擦般的冷硬质感,穿透风雪的呜咽,“久候了。龙首原风寒,都督倒是好兴致。”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但“好兴致”三个字,却像一根无形的针,刺向萧宇轩在此苦候的用意。
萧宇轩抱拳,动作标准,声音同样平静无波:“督税使远来辛苦。萧某职责所在,不敢怠慢。”他的目光迎上严鞅那深潭般的眸子,没有丝毫闪避。两人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仿佛有冰冷的火星迸溅。
严鞅嘴角那两道法令纹似乎更深了些。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抬步向前走去。玄甲骑士和青衣皂隶紧随其后,如同众星拱月。
两人在鬼塬边缘,那片毒沼散发出的甜腥腐败气息最为浓烈的地方站定。脚下,是萧宇轩之前留下的、混着暗红血色的膝印。
“都督印信、符节、绶带,皆在此处。”严鞅侧身,对着捧盘的皂隶略一示意。
一名皂隶立刻上前,躬身将手中覆盖明黄锦缎的朱漆托盘高高举起。严鞅伸出那只戴着墨玉扳指的修长手指,动作优雅而精准地,一层层揭开锦缎。
托盘之上,三枚印信在灰暗天光下反射着沉甸甸的金属幽光。
最上方,是一枚虎钮金印,印钮为一只作势欲扑的猛虎,形态威猛,獠牙毕露,虎身线条遒劲,充满了力量感。印面方寸之间,以最庄重的秦篆阳刻着“河西都督军务印”七个大字,笔画如刀砍斧凿,透着凛凛兵戈之气。此印,掌河西诸军征伐、调遣、布防之权柄。
中间一枚,是螭钮银印。印钮为盘曲的螭龙,形态较虎钮稍显内敛,却更显古拙威严。印文为“河西都督民政印”,执掌户籍、赋税(名义上)、农桑、工役、刑名(部分)等一应民生治理之责。
最下方一枚,则是龟钮铜印。印钮为一只沉稳的赑屃,背负印身。印文为“河西都督匠造印”,统辖境内所有匠户、工坊、营造、百工技艺之事。
三枚印信,材质不同,钮式各异,却都散发着权力特有的、冰冷而沉重的气息。
严鞅的目光扫过三印,最后落在托盘边缘另一件物品上。那是一枚长约一尺、宽约三寸的青铜符节。符节通体呈暗青色,表面布满了细密的岁月侵蚀痕迹。符身两面,一面阴刻着展翅欲飞的玄鸟图腾,线条古朴神秘,是王命的象征;另一面,则阳刻着“如朕亲临,河西便宜”八个遒劲的秦篆大字!这八个字,便是那把悬在河西军民头顶、也悬在萧宇轩心头的尚方宝剑——赋予他在河西之地,遇紧急军务、民变等非常事态时,可先斩后奏、便宜行事的无上特权!
然而,这符节并非完整。它从中一分为二,形成两个可以严丝合缝对合的半符。此刻,托盘中摆放的,仅仅是其中的右半符。那缺失的左半符,无疑掌握在咸阳宫阙深处,那位至高无上的帝王手中。
严鞅伸出双手,郑重其事地捧起那枚沉重的青铜右符节,又示意皂隶将盛放三枚印信的托盘举到萧宇轩面前。他的动作缓慢而充满仪式感,每一个细微的停顿都似乎在强调着权力的神圣与不可侵犯。
“河西都督萧宇轩,跪——接印符!”严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威严,如同惊堂木拍在寂静的公堂之上。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萧宇轩身上。
玄甲骑士手按刀柄,目光如炬。青衣皂隶屏息凝神。远处清理废墟的民夫也停下了动作,麻木地望向这边。连翻涌的毒沼气泡,似乎都安静了一瞬。
萧宇轩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带着毒瘴气味的空气灌入肺腑。他撩起战袍的下摆,动作沉稳,没有半分迟疑或屈辱。右膝弯曲,左腿随之屈下,标准的单膝军礼,再一次跪在了这片冰冷刺骨、污秽不堪的焦土之上。膝盖落处,正是之前留下的那个混着他血迹的印记。
他抬起头,目光平视严鞅手中那枚象征“如朕亲临”的青铜右符节。符节上玄鸟的羽翼在昏暗中仿佛活了过来,带着帝王的意志,沉沉压下。
“臣,萧宇轩。”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如同金铁交鸣,“领旨谢恩!”
他伸出双手,掌心向上,稳稳地托住了严鞅递过来的沉重青铜右符节。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传递到四肢百骸,那重量,几乎要压断他的手臂。紧接着,皂隶将盛放着三枚印信的托盘,恭敬地放在了他托着符节的双手之上。
金印、银印、铜印、半符。
军权、民权、匠权、王命。
荣耀、枷锁、希望、绞索。
所有的重量,所有的矛盾,所有的期许与杀机,在这一刻,沉甸甸地压在了萧宇轩的双掌之上。他的手臂肌肉贲张,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却如同扎根于大地的磐石,纹丝不动。
严鞅看着萧宇轩稳稳托住这千钧重担,深潭般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波澜。他后退半步,从另一名皂隶捧着的朱漆托盘中,拿起那卷刺眼的赤色卷轴。
“都督新晋,皇恩浩荡。”严鞅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冷硬,展开卷轴的动作却带着一种宣读判词般的肃杀,“然河西新复,百废待兴,军需浩繁,民生凋敝。为固国本,筹军实,陛下特敕:河西诸郡,自即日起,复行‘战时急赋令’!”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每一个字都像冰锥般刺入风雪:
“凡河西之民,无论军户、匠户、流户,田赋加征三成!丁口税加征一倍!盐铁专卖,榷税加征五成!商贾过税,值百抽十五!”
“凡隐匿田亩、丁口,虚报匠籍者,家产抄没,主犯腰斩!”
“凡逾期不纳,抗税不缴者……”
严鞅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远处那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民夫身影,最后落在跪在毒泥中、双手托着印符的萧宇轩身上,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那朱砂批注的最终裁决:
“……依战时律,斩立决!”
“斩立决”三个字,如同三声丧钟,在死寂的龙首原上空轰然炸响!带着浓烈血腥气的杀伐之意,瞬间压过了风雪的呜咽,压过了毒沼的翻涌,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远处,一个扛着石料的民夫浑身剧震,脚下一滑,沉重的石料轰然砸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他瘫软在地,绝望的呜咽被死死堵在喉咙里,只剩下身体筛糠般的颤抖。
萧宇轩托着印符的双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下沉了一瞬。那冰冷的符节和印信,此刻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掌心,也灼烧着他的心脏。赤色卷轴上的朱砂批注,如同淋漓的鲜血,在他眼前晃动。
严鞅合上卷轴,目光重新落回萧宇轩身上,那深潭般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的审视与嘲弄。他将赤色卷轴递向萧宇轩,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刻板:“此乃陛下敕令副本,请萧都督……依令行事。”
印符在掌,枷锁加身。
恩威并施,步步紧逼。
萧宇轩缓缓抬起头。风雪扑打着他沾满冰碴的脸颊,几缕散乱的发丝贴在额角。他没有立刻去接那卷赤色的催命符。他的目光,越过严鞅递过来的卷轴,越过他那张苍白刻薄的脸,再次投向远方那片在风雪中挣扎的蝼蚁般的身影。
他看到了那个被鞭打的老者蜷缩在冰冷的泥地里,看到了壕沟中草席下伸出的肿胀发黑的脚踝,看到了枯树枝头那只在寒风中摇曳的干枯断手……无数张麻木、绝望、惊恐的面孔在他眼前晃动。
他托着象征权柄的印符,跪在被血浸透的焦土之上。
然后,他做了一件令所有人都意想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