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第二十五章
随着姜宁指尖轻拨,琴音淙淙而起。贺兰风玉箫相和,箫声悠远缠绵。
几个音符流淌而过,沈之衡便已听出——此曲,是《长相思》。
不同于姜宁在浮月桥畔独奏《凤求凰》时的挑逗戏谑,此曲《长相思》调性温婉,奏者之间竭力相和,尽显默契。
自收到公主府请帖那刻起,沈之衡便揣测过她会选何曲合奏。会是那承载帝后佳话的《凤求凰》么?每每念及此,他的心底总似被无形细刺轻扎,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
如今确认是《长相思》,他竟无端生出几分庆幸。
庆幸……?
沈之衡的眉心不由得一蹙。这念头未免太荒谬了。他为何会觉得庆幸?
他似乎对《凤求凰》生出一种近乎霸道的占有欲。这样霸道的情绪源于,既然公主曾为他独奏此曲,便不该再为别的男子抚响。
这念头令他眉峰锁得更紧,指尖微颤,下意识端起案上的茶盏,试图压下心头的躁动。
琴箫声在耳畔流淌,他思绪却如脱缰野马,不受控地回溯过往。
去岁冬,南郊初遇,漫天风雪,她解氅相救,将他带回了京城。可是那日,她分明已经知晓了他手握苏家参与贪墨的铁证,为何还要救他?似是从那时起,他便开始留心着她的一举一动。
每一次交锋,她那慵懒戏谑下的步步为营,都在勾动他的心绪。
正月初五,浮月桥头,她一曲《凤求凰》后决然跃入沉月河,向世人演出对他爱而不得的苦恼,随后潇潇洒洒便离京去了。那几个月里,他始终不解其意,每当闲下来的间隙,总再揣摩她的意图,她并非那般会为爱寻死觅活的性子。
直到数月后得知她悄然奔赴庆阳,他才恍然明了,自己连同圣上,竟都成了她棋盘上精心算计的棋子。思及此,他唯有苦笑。
后来,听闻她于庆阳觅得“男宠”,携之归京。那丝难以言喻的失落,悄然啃噬心间。
再度相见,是她从庆阳回京那日。他上早朝前,便收到了陈勇和前夜在自缢的消息。下早朝之时,又恰巧听闻南门守卫正向李公公通传公主已到京城。于是,他带着都察院的几位属官,马不停蹄地赶往陈府。
也如愿……见到了一别数月的公主。
他翻身下马,躬身向她行礼,一如从前。
可她却说“那夜是本宫行事荒唐,请大人莫要挂怀”,轻飘飘揭过浮月桥旧事;马车内,那声对旁人唤出的“卿卿”,字字暧昧,落在他耳中则是冰冷刺骨。
再后来,她纵情风月,他便寻了由头,将她流连之地一一查封。市井皆道他醋海生波,他却固执地告诉自己,只为查探她意图,只为公事公办,不过是为她将戏台子搭得更热闹些。
他一直在为这些莫名的关注寻找合理的借口,试图粉饰这份异常。然而,此刻,在这琴瑟和鸣的《长相思》中,他有些慌了。
他倏然忆起了那话本子上的揣测——公主对御史的逗弄,或有几分是戏,几分是真。那么,若对旁人,她这“戏”,又何尝没有假戏成真的可能?
那道精心构筑的心防,骤然崩塌。
念及此,沈之衡茫然垂首,看着自己早已被热茶烫得泛红的指尖。一个念头如惊雷般深深击中了他,令他避无可避:
他无法再自欺欺人。
他对公主这份难以言喻的牵绊,这份因她一举一动而起的波澜,这份因她与他人亲近而生的焦灼……或许,便是那名为情愫的东西么?会令他整夜辗转反侧,令他终日思她所想,甚至令他霸道地想独占她所有目光,容不得旁人分毫!
一曲终了,席间赞叹恭维声起。
向恒声侧目,才注意到沈之衡此时神色茫然,怔怔若失,宛如做错事被撞破的孩童,全然失了平日沉稳。他不动声色地碰了碰沈之衡手臂,低声探询:“怀野,怎么了?”
这一碰,沈之衡如梦初醒,迎上向恒声关切的目光,声音轻若飘絮:“良安,无妨。”
“骗人。”向恒声一眼识破。
沈之衡不再言语,只缓缓放下茶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片灼烫的皮肤,试图借这微痛平复心绪。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投向主位上的姜宁。
此刻,姜宁已自琴案旁起身,极其自然地挽起贺兰风的臂弯,相偕落座。
万一呢?万一她对这男宠真有几分情意?
这念头如野草疯长,在他心间肆虐翻腾,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桎梏。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他——想拽住她衣袖,质问那日浮月桥畔邀他为驸马之言是否还作数?诘问她为何短短数月便能移情他人?
可他……以何立场?凭何身份?
心绪翻涌间,沈之衡扶着桌案,不禁霍然起身。
这突兀的举动瞬间吸引了满座目光。
姜宁亦循声望来,眸中带着几分探询与玩味:“沈御史起身,莫非是欲献上一曲?”
沈之衡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强自压下翻腾的心绪,避开姜宁灼灼的目光,躬身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极力压抑却仍泄露一丝微颤的紧绷:“微臣……忽想起尚有紧急公文未决,恐误要事,先行告退。谢殿下今日盛情款待。”
语毕,他近乎仓促地转身离席,步履匆匆,未再回头。这满座风流宴席,于他而言,竟成狼狈逃离的战场。
向恒声见状,心中了然七八分。他轻笑一声,朝姜宁抱拳道:“殿下,臣似乎也想起些公务需处置,告退。”说罢,快步追着沈之衡而去。
行至公主府朱红大门外,确认已远离宴席喧嚣,沈之衡才停下脚步。他一手撑住冰凉门柱,阖上眼眸,深深吸气,试图平复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向恒声追至他身侧,一只手轻轻搭上他微颤的肩,语带揶揄:“你这下……是真醋了?”
沈之衡猛地睁眼,望向好友,薄唇微启,似欲辩解,最终却只化作一片沉默。
向恒声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用力拍了拍他肩膀:“走吧,天香楼!今日我做东,一醉方休!”
沈之衡摆手:“不去天香楼,人多眼杂。”
“呵,还端着你御史大人的架子?”向恒声挑眉。
“只是恐有损清誉,”沈之衡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亦不愿……于她造成困扰。”
此言一出,向恒声惊得瞠目结舌,半晌才找回声音:“那……买酒,回你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