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心魔
四方街是京城最大的“贫民窟”。
歪斜的屋檐一个叠一个,黑压压地像连绵不断的破败鸦巢。初春的脏雪混着污水在狭窄的巷道里横流,空气里永远沤着一股烂菜帮子和霉木板混杂的酸腐味。
住在这的多是些走卒乞丐、暗娼流民,几个敞着怀的粗野汉子正围在墙角掷骰子,粗厉的喝骂声猛地炸开,瞬间便压过了隔壁穿来的婴孩有气无力的啼哭。
顺着四方街一直往里走,沿路的大门几乎都紧锁着。有天不亮便挑着担子出摊的,也有挎着篮子下地干农活的,唯有最后一户的院门是虚掩的。
说是院门,其实不过是用树枝和篱笆围成的栅栏,再削了块平整些的木板做门,起不到任何防御作用,有心者稍稍使点力就能踹开。
刘满仓端着一碟菜梗和两碗不见米粒的稀粥走进屋子,望着呆坐在黑暗中的妻子默默叹了口气。他走去过将手中东西放到桌上,试探性地拍了拍妻子的肩膀:“桂香啊,你吃点吧?”
孙桂香弓腰驼背,背对着刘满仓坐。头发凌乱,双目无神,身上散发出长久未清洗的怪味。可她却丝毫不在意,只是紧紧地搂着套打满补丁的旧衣裳,一言不发。
小院采光不好,夫妻二人又舍不得点灯,因此虽是晌午,但屋子里还是暗得厉害,只能靠窗户缝里透进来的微弱的阳光照明。
孙桂香整个人都隐藏在黑暗里,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刘满仓眼睛蓦地一酸,强压下心头的哽咽:“桂香,小鹏都没了四年了,你就算再难过也不能不顾自己的身子呀,你这样让小鹏在天之灵怎么放心得下嘛!”
“······四年?”似是捕捉到了什么关键词,孙桂香僵硬的头颅终于转了转,“是啊,小鹏已经没了四年了。”
阳关透过随时都可能掉落的窗户洒进来,在脏乱的屋子里形成了一道明亮的通路。孙桂香盯着在光路里肆意跳动的浮尘,突然咧开嘴巴笑了笑。
她伸手在腰间比划了下:“小鹏丢的时候才这么一丁点,要是他还在的话·······”
孙桂香怔愣片刻,突然丢掉手里的破衣裳。腾地站起来死死抓住刘满仓的手臂,高兴得手舞足蹈:“应该比我高了吧?不不不,说不定比你还高呢!邻里都说小鹏窜个子很猛的!”
“对了!小鹏说他今个晌午想吃滚肉,我要赶紧去买肉了!哎呀你不知道,我上次去得晚了,刘屠户给我的全是没人要的边角料!”她说着就跌跌撞撞往外跑。
“桂香!桂香!”刘满仓眼疾手快地拽住孙桂香的胳膊,强硬地将她搂进怀里,用胳膊和腿死死禁锢住她的动作,即使脸上胳膊上被挠出来好几道血痕也毫不在意。
“桂香啊,小鹏没了!小鹏都死四年了!”
“胡说!你胡说!放开我!我要去给小鹏买肉,晚了就卖完了!”孙桂香拼命挣扎依旧动弹不得,索性发狠,张嘴狠狠咬在刘满仓的手上。刘满仓吃痛,力道却分毫不减。
“吧嗒”,一滴泪落在刘满仓手背上,烫得灼人心脾。感受到满口的腥甜味,孙桂香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她慢慢松开口,全身泄力,差点从刘满仓怀里溜下去。刹那间,泪水占据了她所有的视线。
“相公。”
“哎,我在呢。”
“你说小鹏就是想吃点肉,我怎么不给他买啊?我为什么不给他买啊?他那么乖、那么懂事,什么都不要,就想吃点肉,我怎么能那么狠心呀!”
“桂香······”
“我怎么那么狠心呀?!”
鹿怀舒站在窗户外,定定地看着屋中相拥而泣的两人,许久都没有说话。
身旁南竹担心地拉了拉她的胳膊,鹿怀舒回神,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转头朝她露出个安抚的笑容,无声道:“走吧。”
烂泥和干草糊成的屋子和那其中断断续续的哭声逐渐离鹿怀舒远去,她裹紧衣裳,长舒一口气,大踏步向前走去。
鹿府的马车就停在四方街门口。
车厢内皆以软锦包壁,铺着厚实的西域绒毯,一张花梨木小几上摆放着紫砂茶具,兽炉中檀香袅袅,仿若方才漏水的屋顶、怄人的脏水都是错觉。
鹿怀舒靠在马车后壁上闭目养神,南竹知道她心里不舒服,也乖乖在一旁安静地坐着。
耳边忽的又响起昨夜念奴的话。
“鹿修尘荤素不忌男女皆可,可他所能光明正大接触到的,都不是他喜欢的。”
“因为他,有狎童之癖。”
“不仅是他,京城不少官员都爱好幼童幼女,你以为鹿修尘靠什么取得他们的赏识?才能?魅力?呵,不过是‘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罢了。”
京中百官,有两袖清风一心为民者,亦有阿谀奉承追权逐利者,念奴口中的不少人,到底指的是谁?
六皇子的投效者?还是与鹿修尘面不和心和的伪君子?
究竟是谁“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外表下,藏着一颗腐朽溃烂的心。
念奴缓缓摇头,沉思道:“我只负责为他挑选符合条件的幼童,至于后续之事我便不得而知了。鹿修尘几乎从不在我房内行肮脏之事,除了四年前的一次,喝多了花酒情不自禁。”
虽有念奴这个证人,但想扳倒鹿修尘还是难如登天。她们俩一个是不受宠的嫡女,一个是烟花间的过气花魁,稍有不慎,只怕不仅不能揭下鹿修尘的真面目,还会将她们自个儿搭进去。
鹿修尘能这般嚣张肆无忌惮,无非是仗着有六皇子撑腰,所以,还得先让他失了六皇子的信任才行。
鹿怀舒抿唇,心中颇为烦躁。也不知她拜托纪不楼办的事,进展如何了。
车帘随着马车的奔驰微微晃动着,外头的喧嚣声萦绕于耳,热闹非凡。帘外街市熙攘,楼檐交错,人烟稠密直至城门也不见减弱。城外竹林渐起,覆着残雪的幽深小径曲折蜿蜒,不知通往何处。远处江水翻涌,波涛滚滚,一浪推着一浪,奔向临安——
郭重猛地打了个哆嗦。
他睡眼惺忪地从潮湿的稻草床上爬起来,晃了晃混沌的脑子,目光投向破庙外。
日薄西山,一天又要过去了。
肚子里传来难耐的咕咕声,郭重用力按了按酸痛的胃,可惜无济于事。他叹口气,从枕边拿起个油纸包的圆状物打开,里面是半张早就凉透了的烧饼。
本想靠这点东西多熬两天的,如今看来怕是不行了。
“轰隆隆——”闪电将暗沉的天空撕开一道明亮的裂缝,天色比方才更暗了,瞧着随时都会下雨。郭重狠狠咬了口硬得像石头的饼,打消了出去取水的念头。
这几天临安接连暴雨,他的腿一直隐隐作痛,有几次甚至疼到以头抢地才能勉强转移注意力,现在出去估计走到半路就回不来了。
半张饼下去,肚子仍是空落落的。郭重躺在草席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得坐起来望着一无所有、破破烂烂的空庙发呆。
这庙打郭重记事起就存在了,无人知晓是何时何人建的,只知此地不吉利。
据说庙建成之初,有位富商带了十两银子来此处参拜,希望佛祖保佑其财运亨达、平步青云。岂料回去后生意非但没起色,还一年比一边差,富商的银子越欠越多,产业越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