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第二十七章
跃鳞楼酒楼二层雅间内,檀香袅袅。
陆怀秧轻抿一口清茶,目光如炬地盯着对面的粮商韩老板,“韩老板,米价连涨三日,百姓已不堪重负,可否给本官一个合理的解释?”
韩老板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大人明鉴,实在是漕运不畅,货源短缺啊。”
楼下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打断了二人的谈话。陆怀秧微微蹙眉,示意侍卫下楼查看。
楼下不知发生何事,在跃鳞楼旁的粮食铺子外,陆婉故意提高了声调:“你们这米掺了多少沙子?卖这么贵还以次充好,良心何可在啊。”
粮店伙计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不买就滚,别在这碍事吧。”
陆婉顺势向后倒去,计算着角度,确保自己能摔得楚楚可怜又不至于受伤。重生前,她记得清清楚楚,今日陆怀秧会在此与粮商商议米价之事。而那农家女柳小满,不就是因在粮店仗义执言才得了他的青眼吗?
既然柳小满能靠那套淳朴正义的做派吸引陆怀秧,她陆婉为何不能?这一世,她绝不会再眼睁睁看着陆怀秧爱上那个村姑。
果然,楼上脚步声响起。陆婉暗中勾起嘴角,摆出更显柔弱却又不失倔强的姿态。
“何事喧哗?”陆怀秧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陆婉抬头,眼中瞬间盈满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们落下,她在心里洋洋得意,这是柳小满最经典的表情。她扶着腰艰难起身,行了个不太标准的礼。“民女见过大人。民女只是见这米店欺行霸市,以次充好,一时不忿罢了。”
她偷偷观察陆怀秧的表情,却发现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没有预期中的欣赏,反而带着审视与疑虑。
陆怀秧的确在审视她。这女子戴着的发簪不俗,却故意穿着略显朴素的布料。她的言行看似直率,眼神却闪烁计算,特别是她刚才摔倒的姿态,过于刻意,像是演练过无数次,极其违和。
“姑娘为何对此地米价如此关切?”陆怀秧淡淡问道。
陆婉心头一紧。不对啊,前世柳小满这样做时,陆怀秧明明是欣赏且关切的,为何到了自己这里就变了味?
她咬牙继续表演:“回大人,民女只是、只是预感米价即将大涨,心中不安。”
“哦?”陆怀秧目光锐利起来,从楼上一跳而下,他厉声问道:“姑娘从何得知米价将大涨?”
陆婉自知失言,却已无法收回,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民女、民女夜观天象,预感两个半月后将有旱灾,届时……”
这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只见陆怀秧眼神骤然变得深沉,就连四周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旱灾?”陆怀秧声音低沉下来,“姑娘,散播灾荒谣言可是重罪。”
陆婉慌了神,急忙解释:“民女不敢胡说!大人明鉴,两个半月后真的会有旱灾,持续半年之久,河水干涸,庄稼枯死,若不及早储备粮食,届时必将民不聊生啊。”
陆婉情急之下抓住陆怀秧的衣袖,却被对方轻轻避开。
陆怀秧凝视着她,心中疑窦丛生。这女子言行矛盾,既似无知村姑,又似别有用心之人。但若她说的是真的。
“姑娘如何得知这些?”他追问。
陆婉支吾起来,“民女,民女只是这样猜测的。”
就在这时,一旁的跃鳞楼传来清亮的声音,“陈掌柜,我又来叨扰你啦。”
陆怀秧循声望去,见一布衣少女站在店门口,她手提着个菜篮子,她的肌肤不算白,但双目清明,浑身透着淳朴与朝气。
原来是她。
“柳姑娘来得正好啊。”陈掌柜还未回话,一旁粮店的韩老板顿时笑脸相迎,“柳姑娘,不妨借一步说话?这边快请进,听闻姑娘得到河神大人的青睐,得了奇遇后,种下一批高产水稻。不知姑娘……”
柳小满闻言眉头紧锁,有些提防看着韩老板。“这位掌柜的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韩老板声音低了下来,“柳姑娘,我家夫人是陆家村的,你的事迹我有幸听闻了,不知姑娘可否上楼一坐,我这边有个生意想和姑娘谈谈。”
柳小满还是警惕,“我并没有什么事迹。”
“哎哟,柳姑娘可别谦虚了,你将河神大人的神稻给大家种植,这个事早就传开了。”韩老板见柳小满这副模样也不气恼。“听闻姑娘种的那批水稻产量多,因此想和姑娘做个交易罢了。”
产量多?陆怀秧心中一动,不由得从一旁走过来,“柳姑娘培育的稻种居然如此高产?”
柳小满闻声转头,见到官服在身的陆怀秧,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回大人,民女只是恰好研究出一批能高产的杂交水稻罢了,只是目前村民们都还在实验中,也不知是否能全部高产。”
陆婉在一旁直接僵立,她眼睁睁看着陆怀秧完全被柳小满吸引,指甲深深得掐入手心。
为什么?明明她先知先觉,刻意模仿,为何反而让陆怀秧对柳小满产生了兴趣?
陆怀秧确实对柳小满产生了兴趣。这少女言语朴实,却言之有物。目光澄澈,毫无矫饰。与一旁那个言行不一的女子形成鲜明对比。
更何况这位还是自家侄子的救命恩人,与其说陆怀秧对柳小满感兴趣,不如说对高产水稻更加感兴趣。
“姑娘为何会能种出如此高产的水稻?”陆怀秧好奇地问。
柳小满笑了笑,她露出洁白的牙齿,“只是运气好,恰好在一本古籍上看到,无事瞎琢磨,没想到被我种出来了。近几年收成不好,要是有了这水稻,村里的乡亲们就不必担忧交完粮税后,粮食不够的事情了。”
柳小满也没有刻意和陆怀秧套近乎,两人寒暄完后,她就去找陈掌柜了。
陆怀秧不禁赞赏地点头,完全忘了一旁还有个能预言旱灾的陆婉。
尽管如此,陆婉的预言却如一根刺,扎在了陆怀秧心中。接下来几日,他暗中派人观察天象、水源,却发现一切正常,毫无旱灾征兆。
这日,在县衙的亭子里,师爷在跟陆怀秧禀告最近的事情。“大人,陆婉姑娘所言恐怕不可信。”
“倒是那位柳小满姑娘,传闻得到了河神的恩赐,她得到了一批新稻种,那稻种种下后,竟在半个月内,就结成稻穗了。”
“而稻谷被她分给村民们,拿回去当稻种种了,这位柳姑娘似乎颇有学识,她教的法子让地里的稻苗都长得很好。”
忽而,一阵略显刻意的、放得极其轻柔的脚步声自一旁传来。陆怀秧并未抬头,却能感觉到一道目光黏在自己身上。他蹙了蹙眉,继续听着师爷的汇报。
“大人。”一声婉转娇柔,带着几分怯生生意味的呼唤响起,刻意模仿着某种想象中的温婉腔调,尾音微微发颤,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
陆怀秧抬眼。只见陆婉穿着一身与季节稍显不符的,料子普通却刻意模仿最新款式的淡青色襦裙。
陆婉正站在亭外石阶下,手里拎着一个小巧的食盒。她微微垂着头,眼睫轻颤,努力想做出一种我见犹怜、又不忘关怀苍生的神态。
“民女、民女见大人连日辛劳,心中甚是感佩。”陆声音愈发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今日特意熬了些冰糖绿豆汤,最是清热解暑聊表心意,还请大人,莫要嫌弃。”她说着,她走进亭子里将食盒稍稍捧起,她手腕上那只灰扑扑的玉镯刻意露了出来。
陆怀秧目光扫过那食盒,又落回她脸上,并未错过她眼中那抹急于表现和期待认可的焦灼,与她试图营造的淡定姿态很是格格不入。
陆怀秧他神色平淡,并未接过。“陆姑娘有心了。衙内自有供应,不劳姑娘费心。”
陆婉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立刻又强笑道:“衙内的自是好的,只是、这只是民女一点心意。大人为全县百姓操劳,民女也愿尽些绵薄之力。”
陆婉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目光投向亭外一盆有些蔫头耷脑的兰草,语气变得更加飘忽忧忡,“就如这兰草,看似无恙,实则根下土壤已燥,若不及早浇灌,只怕唉,天时如此,民生多艰,更需大人这般父母官未雨绸缪。”
她又来了。
陆怀秧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这段时日这个陆婉总是接近他,然后每次见面,她总能忧心忡忡地暗示灾荒,却又说不出任何有建设性的话,只会重复那套未雨绸缪的空洞言辞,眼神却不断瞟向他,观察他的反应。
“陆姑娘似乎对天时民生,格外挂心?”陆怀秧放下文书,语气听不出喜怒,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陆婉心中一喜,以为终于引起了她的注意,忙按捺住激动,将头垂得更低,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更空灵些。“民女不敢妄议政事。只是近日心中总是不安,夜观星象。”
“又或是梦中偶有所得,总觉得两月之后,恐有旱魃为虐,殃及禾稼。因此心中焦虑,难以排遣,唯有告知大人。或可早做打算?”她将话说得模棱两可,给自己留足退路,眼角余光却紧紧锁着陆怀秧的表情。
“哦?梦中所得?观星象?”陆怀秧指尖轻轻敲击着石桌,发出规律的轻响,“姑娘还精通此道?”
“略、略知一二罢了。”陆婉心跳加速,感觉机会来了,“只是上天垂怜,示警于梦,民女不敢隐瞒。若能若能广修水利,深掘井窖,或可缓解一二”她将她所知的上辈子陆怀秧后来采取的一些措施,模糊地提前说了出来,试图证明自己的价值。
陆怀秧静静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冷笑却更深。这番说辞,与他暗中调查的结果完全吻合。
这个陆婉似乎知道些什么,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更像是一个窃取了只言片语的模仿者。
尤其是她那副矫揉造作,硬要摆出悲天悯人却眼底藏不住算计的样子,与他记忆中那个在田埂间沉默劳作,眼神清亮坚定的身影,形成了可笑而可悲的对比。
“陆姑娘既有此忧天悯人之心,又得天人示警,”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为何不见陆姑娘如柳姑娘一般,躬耕于田亩,以实绩应对天时?反而次次来此,空谈玄虚?”
这话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陆婉心中的热火。她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又是柳小满!
为什么他三句话不离那个贱人,她费尽心机,甚至不惜冒险透露天机,得到的却是这样的比较和羞辱。
羞愤、嫉妒、难堪瞬间淹没了陆婉,让她几乎维持不住那副温婉假面,她嘴角微微抽搐,眼神里控制不住地流露出一丝怨毒。
恰在此时,一名捕快从外面快步走来,在陆怀秧身边低语了几句。陆怀秧闻言,目光微动,点了点头。
那名捕快退下后,陆怀秧再看陆婉时,眼神已带上了明确的逐客意味,“陆姑娘的心意和警示,本官收到了。若无他事,便请回吧。衙内公务繁忙,不便久留女眷。”
陆婉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手中的食盒变得无比烫手。她看着陆怀秧那张俊美却冰冷疏离的脸,心中充满了不甘和怨恨。
她不明白,自己明明拥有先知,为何却得不到他一丝一毫的青睐,反而那个只会埋头种地的柳小满。
陆怀秧不再看她,重新拿起文书,对师爷说道:“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