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黄土的重逢
夜像一匹黑色的、没有鞍鞯的野马,悄无声息地踏过了陕北这片广袤而又苍凉的黄土高坡。
风从光秃秃的塬上刮下来,带着一股子干裂的泥土和野艾蒿的苦涩味道,钻进窑洞的窗户缝里,吹得那盏豆大的油灯火苗忽明忽暗地摇曳着,像一个在风中随时都可能熄灭的孤独的灵魂。
窑洞里,那盘热闹的酒席早已散了。
老乡们带着满足的酒意和对“**复活”这桩奇闻的种种猜测,回到了各自那温暖的土炕上。
小分队的战士们也在隔壁的窑洞里沉沉地睡了过去,鼾声如同夏季里那低沉的、遥远的雷鸣。
只有陈墨和李云霞还醒着。
两人就那么隔着一张是用黄土和高粱秆糊起来的矮矮的方桌,相对而坐。
桌子上摆着一壶早已凉透了的粗茶,和一盏即将要燃尽灯油的小小的油灯。
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只能任由那别后重逢的尴尬、喜悦和悲伤的沉默,在这间小小的窑洞里缓缓地发酵。
李云霞变了。
也没变。
她依旧是梳着那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军装,那双如同山泉般清澈的眼睛里,也依旧闪烁着那种属于**者的纯粹的理想主义的光芒。
但是她的脸瘦了,颧骨微微地凸了出来,眼角也多了一些在风沙里奔波出来的细密的干纹。
她像一棵在这片贫瘠的黄土里扎下了根的沙棘树,变得更加坚韧和挺拔了。
“你……”
良久,还是李云霞先开了口,她的声音比以前低沉了一些。
“他们都说,你……”
她没有说下去。
但那未尽之意,两人都懂。
“嗯。”
陈墨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粗糙的土陶茶碗,喝了一口苦涩的茶水。
“算是**一次吧。”
他的回答很平淡。
但李云霞却从他那平静的眼睛里,读出了一片她无法想象的尸山和血海。
她沉默了。
她想知道很多问题——想知道他这一年多到底去了哪里?
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要用那样一种惨烈的方式“欺骗”所有的人?
但她看着陈墨那张疲惫的脸,她一个字也问不出口了。
她知道,有些伤疤是不能轻易去揭的,一揭开就是血肉模糊。
于是她换了一个同样是沉重、却又相对不那么残忍的话题。
“林晚,那丫头……”
她看着陈墨那双瞬间就黯淡了下去的眼睛,艰难地说道:
“她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陈墨没有回答,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了那半包,被他揉搓得不成样子的“哈德门”香烟,点燃深吸了一口,然后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像要把自己的肺都咳出来一样。
李云霞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等他咳完。
也等他那充满伤痕的身体慢慢地平复下来。
“都过去了。”
她说。
她的声音很轻,像这黄土高原上,能抚平一切创伤的温柔的月光。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我们每一个人都难受。”
“那丫头是个好丫头,也是个苦命的丫头。”
她开始像一个最耐心的姐姐一样,为陈墨讲述着林晚在他“牺牲”之后,那同样是短暂却又充满了光和热的一年。
她讲林晚是如何在追悼会上滴泪未流,却在一夜之间就仿佛长大了十岁。
如何在女子大学的扫盲班里用一种近乎于自虐的方式疯狂地学习认字,她的手上因为握笔太用力磨出的茧,比她拉**磨出的茧还厚。
如何在全边区的军事大比武上,一个人一把枪将那些自以为是的老兵油子们,全都打得心服口服。
她讲林晚在奔赴冀中前线的前一夜,是如何一个人在陈墨那座空无一人的衣冠冢前,坐了整整一夜。
“她走的时候,谁也没告诉。”
李云霞的眼圈也红了。
“她只给我留了一封信。”
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信纸,递给了陈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