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降临
最近,他时常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西里斯有很长时间拒绝回想,但那些记忆从梦境里走到他面前来,凝固他的目光,让已经得到结果的他站在另一个视角,遥远地再次看待所经历的一切。
“如果没有杀死亚历克斯”,这种假想曾经过他的大脑,但不通向任何一个可着落的将来。
从来没有其他如果。
即使复盘所有变量可能造成的影响,他也只会有唯一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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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是深层意识的反映,魔法师的梦境更往往暗藏隐喻和指向。
反复回忆起那些事,意味着有什么变化要发生吗?
西里斯拿着茶杯,坐在窗边沉思。
七月过去是八月,八月结束之后的九月也平静如常。天气开始转冷,树叶开始变黄。
艾玛说想要留在阿瓦托芬。大概吧。
她告诉西里斯的时候,语气里仍然有两分漂浮的不确定,并不比她曾经说想要留在费拉约尔斯的时候明确。
如果许下不战誓约,接下神殿女巫的职责,想要再抽身离开,就不会像离开费拉约尔斯那样容易。
艾玛应该很明白,她比西里斯以为的还要聪明。
所以西里斯没有提供什么建议,只是想到如果要在神殿长住,或许真该找份稳定的工作,或许和克蕾娜商量,她会很欢迎。
但他近来时常情绪变化剧烈,负面感情上涌到必须独处调节,能保证出门的频率也不稳定,对工作来说过于不负责,于是搁置了这个念头。
他的精神状态正在不可挽回地变差,西里斯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种濒临崩溃的预兆已经到来得比想象中迟。
遇见艾玛之前,他的状况已经很不好,是因为待在女巫身边才得以缓解。
那能够稳定他的楔钉,一旦尝试从骨血中拔出,就会无可避免进一步加速他的崩溃。
或许是月神神殿太安宁,西里斯现在的心情意外平和,甚至难得乐观地想:这里是月神的神殿,艾玛说不定有办法把损失降到最低。
克蕾娜的安神药方对他不起作用。意料之中。
那些药性太大,对常人伤身的方子,对他才勉强有效。房间里的熏香太浓烈,幸好艾玛近来很少来找他。
西里斯隔了两秒又想起来,现在的艾玛已经不会被这些药物影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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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适应得很不错。”
利利提亚过来给她送文件时,手肘抵在会客桌边的椅背上。天象司刚开过关于女巫对天气变化影响程度范围与应对措施的会议。
会议已经结束,椅子推进了桌板下,房间里除了他和艾玛没有其他人,上午清澈的空气和明亮的光线从半开的窗户倾泻进来。
艾玛站在刚推回去的椅子背后,从手中的文件上抬了抬眼睛。
“怎么?”她问。
“循序渐进,按部就班,一切都很顺利,真让人高兴呢。”
艾玛隔着会议桌望了他几秒,说:“你失望了。”
没有否认。利利提亚耸了下肩:“是有一点吧。”
艾玛把视线放回手里的文件,翻了一页。
月神神殿上千年的收藏丰厚,但机密太多,不会对一个路过此地的女巫彻底开放。
即使利利提亚和部分议会成员为她打开后门,那些偷偷摸摸的小动作也放不开手脚。艾玛有些失去耐心。
她需要更直接、更正当的资格和权力。
月神女巫在自己的神殿该有的权力。
按照他们的规则,接受他们的誓约礼是最明了的方法。
艾玛也从没有挑起战争的打算,不战誓约于她并未损失什么。
待在阿瓦托芬是目前最好的方案。在这里越久,或许,她就越能接近……
“您并没有想清楚。”利利提亚的声音掉落在地砖上,滑过石砖的表面。
“我考虑过了。”艾玛说。
“考虑之后的结果,也只是顺着之前的方向继续,不怀疑出发点的选择,也不探讨其他可能。
“您深思熟虑,最终只选了一个自己并不确定,也不期待的方式。既为难您自己,也不见得有足够效率。”
艾玛说:“你很不想我签订不战誓约。”
“为自由的人平白带上枷锁总令人痛心,何况是对您。”
“我不喜欢战争,不战誓约对我可有可无。”艾玛看他一眼,“倒是他们没有让你订下不战誓约的打算,恐怕很失策。”
利利提亚笑了一声:“再强的人类也无法与女巫相较,对神殿来说,我还不值得这契约的分量。当然,即使他们要求,我也不会同意。”
“那么我们都应该对现状满意。”艾玛又翻过一页文档。
利利提亚望了她好一会儿,双手交叉着落在空中。
艾玛合上文件后又看了他一眼,利利提亚说:“您的女巫身份准备公开,今后恐怕很难随心所欲地四处闲逛了。”
“大概吧。”艾玛拿过下一份文件,“如果真有需要,也会有其他伪装方法的。像你一样。”
“也是。”利利提亚点头,“那么,不继续打扰您了。”
他离开椅背,说了句什么。
艾玛顿一顿,向他抬过头,皱眉:“你刚刚用的是什么语言?”
“罗穆卢斯的方言,一句普通的祝福话。”
利利提亚向她笑一笑,“用通用语讲——‘祝您顺风顺水,万事顺意’。”
翻译法术翻出的结果大抵相同,和利利提亚讲的通用语版本差不多。
但艾玛感到一点微妙的别扭,说不清是哪里。
利利提亚说完就离开了。
艾玛原地想了片刻,松开思绪,忘记了这点细小的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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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份的月亮无声无息地上升,悬挂在天空中。空气里透出深秋的冷意。
西里斯在藏书室停留得有些晚。
他原本是去借有关医疗药草的典籍,路过书架边,偶然看见一本小说。
原本没什么稀奇,但直觉与熟悉提醒了他。
在他还是赤砂的时候,曾从某个强盗团地方缴获过一箱子杂书,其中有一本寻宝故事。
那书本分了上下卷,他拿到的只有一卷上册。
赤砂并不很放在心上,只有黛丝特难受得抓心挠肝,仿佛没找到宝箱的人是自己。
藏书室的书架上整齐排列着上下卷两册。时间隔得太久,他连上卷都记不清楚,便从书架里抽出来从头开始看。
西里斯看书很快,以为用不了多少时间,但还是估错了文本长度。
上卷的沙漠冒险写得很有趣味,下卷却似乎翻不出花样,笔锋一转又开始了寻宝故事中老生常谈的“魔鬼与海”,终局的解密也乏善可陈。
宝箱虽然到手了,但故事实在差强人意,黛丝特没看下卷也好。
他停一停,又想:不,黛丝特其实只要宝箱到手了就好,过程精不精彩,她实际不管那许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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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里斯走出藏书室。当晚月光明亮,透过长廊边的窗户,一格一格铺满地面,连成一片通向远处的台阶。
他看着地上的月光,忽然有点想念艾玛。
比起脚步声,西里斯最先察觉到的是视线。
自远处的黑暗中来,笔直落到他身上,像一点冰冷的火星。
他抬起头,看见出现在走廊另一端银发的青年。
长廊的明暗在他身上交错,使得他如同淌过月光,自水面下上浮。月色滑下他发梢,浸润了他白色的长袍。
对上那双蓝色的眼睛时,利利提亚对他微笑了一下。
西里斯皱起眉。
看起来是偶然走了同一条路,巧合碰到。真不走运。
西里斯不想跟他打招呼,更没有客套的心情。
他们虽然照过几次面,但几乎没说过话。
周围没有人,无需向谁表演什么。过道宽敞到足够数人并行,绕开就算了。西里斯希望他们都能直接当做不认识。
利利提亚确实没有说话。
十步。
五步。
一步。
距离越来越近。
在他们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西里斯听见耳边不算熟悉的声音——说着他最熟悉的语言。
西里斯停住脚步。
他有几秒钟没回神,怀疑听到的只是错觉。
那语言写录在他骨血里,早自耳畔消迹,却仍然于他脑海日日盘桓,发声于不同的振动,说着含义近似的话。
无数次重复,永不知疲倦。
利利提亚的声音比回响更清晰,在繁杂的底噪里失真,让人疑心是真实,还仅仅是发生于回响的幻觉。
额角的血管跳动。
西里斯对自己说:那是现实。
他很快冷静下来,那种迅速的掩饰习惯接近本能。
西里斯回过身,看见利利提亚正看着他,双手背在身后,微笑地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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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里斯回答,用通用语:“抱歉,我没有听懂。”
利利提亚笑了笑,用那种语言继续说:“为什么要撒谎呢?”
他大概有一点失去耐心。莫名其妙的烦躁从晦暗的阴翳里浮起。
“意思是,我不想回答。”西里斯冰冷地说,“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利利提亚没有追问。
西里斯不想跟他打哑谜,头也不回地走了。
利利提亚站在原地,只是目送着他离开的身影,仍然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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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罗穆卢斯人。
西里斯为自己寻找解释。
多学过几门语言不奇怪,问题在于准确地用这种语言来试探他。
他发现了什么?
他疏忽了什么?
西里斯跟许多人打过交道,凭借感觉和经验,他判断利利提亚不适合用逻辑来分析推理。
这类人的行为如果别有深意,一定会有后续。西里斯需要做的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