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芳芳纺织厂(13)
灰暗,逼仄,在断续明灭的光线中,曲让尘推开房门。
不到三十平的空间里,墙皮早已经斑驳剥落,露出内里坑洼不平的水泥,上面各种经年的污渍重叠,已经看不出来是什么。
在火灾之后,四号楼的房间不能再住人,厂里考虑到曲家一个瘫子一个残疾,给他们重新分配了一个一楼的房子,在一号楼。
一号楼是家属楼中最老的一栋,三十年前建成,楼层低矮,内部昏暗,墙皮大面积的脱落,或许是因为建在排污口附近,总有一种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潮湿臭味。
这里之前的住户中,有门路有资历的老工人,早就分配了新的改善房,剩下的,全是安静在这里自生自灭的老弱病残。
老曲想抗议,但他现在只有一条腿,脸上手上都是骇人的烧伤疤痕,临出门之前,他拄着拐杖,面对镜子呆站了很久很久,还是没有迈出去门框。
从那之后,老曲就极少出门。
曲让尘暗自为搬家难过许久,但想到闵朝言终于可以安静地在晚上睡觉了,他又觉得,这实在是最好的事。
他现在已经不再称呼闵朝言为洋娃娃,因为他跑去商场外边去看过真正的“洋娃娃”。
在因为衣衫褴褛被保安挥舞着电棍赶走的时候,曲让尘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洋娃娃这个词,根本配不上闵朝言。
曲让尘现在偷偷叫她公主。
他不敢让闵朝言听见,因为她不喜欢这个称呼。
“回来了。”
常姐没看曲让尘。
曲老大嫌弃两个残废的臭味,前年就搬了出去。当年火灾发生的那天,他非常幸运地要上夜晚,没有在家。
曲让尘时常后悔这一点。
“你先吃饭,然后给你哥喂饭吧。”
常姐站在灶台边上说。
狭窄的房子里,不能同时放下病号床和餐桌。这很好,因为曲家根本买不起餐桌,他们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在火焰中化作灰烬。
曲让尘没说话,点点头,站在灶台边上,拿起已经破了口的搪瓷碗就往嘴里扒饭。
一大碗糙米粥,配上半个咸鸭蛋和半个已经被放干的馒头,这是一顿还不错的饭,毕竟有蛋呢。
大部分时候,他只能吃半个干馒头配两口榨菜。
常姐自己吃的也是一样。
曲让尘吃完,抹一把嘴,拿起搪瓷碗再盛一碗粥,往角落里走去。
室内最角落,靠厕所的地方挂着一张很旧了的白帘,把三十平的室内勉强割成两个空间。
帘子后面,就是曲老三的病床了。
说是病床,其实就是一张铁架子床,垫高了枕头,让他不至于每天都平躺着。
“?%……——)@!!”
曲老三只有半截舌头,本来就说不出话,只能野兽一样从喉咙里顶出嘶吼的怒音。
三年前的火灾里,他是受伤最严重的那个。
醉倒的老曲在厨房,他被烧醒之后马上就开水龙头往自己身上冲。常姐抱着曲让尘躲在厕所,也是用水龙头把两个人浇得透透的。
只有当天刚从医院被接回来的曲老三,眼见着火烧到自己的,却因为双腿被打了石膏跑不了,他挣扎着从床上爬下来,拖着自己的两条腿,拼了命向门口爬行。
然后,然后……
然后,他就看见了。
刷——帘子被拉开,曲让尘端着碗走进来。
“哥,吃饭了。”
他坐在曲老三床边。
他双手将碗放在曲老三面前,没有喂,也没有说话。
曲老三的眼睛瞪大,眼白中红血丝近乎爆裂,他只剩半截的舌头颤抖。
忽然!他低下头,将整张脸埋进碗里,像饥饿的家猪一样疯狂地吞食,搪瓷碗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曲老三将一碗糙米粥囫囵吞下肚,脸上满是粥液和米粒,双眼无神。
“*&……”
吃完了。
“哥,你吃得很好。”
曲让尘双手捧着碗,声音里有小小的赞叹,他的眼睛里,有闪亮的快乐。
曲老三的瞳仁颤抖着,缓缓看向曲让尘。
“*&^IU&……”
是你,都是你,一切都是因为你才会这样的。
大家都说,三年前那场火,是因为老曲喝多了,他烧水洗澡之后,忘了关炉子。
可曲老三知道。
他当时腿疼得厉害,一晚上没睡着,他一直睁着眼睛。
老曲关了火,他是那样一个吝啬鬼,连喝醉了都会记得省燃气。
是曲让尘,曲让尘点着了炉子,然后烧了房子!!!
曲老三在地上往外爬时,能感受到自己的皮肤被一点点烧化,在灼热的空气中,他觉得自己要被烧成一堆灰了!
曲让尘一身湿透,站在厕所的门里,就这样,对他笑了。
看着他扭曲折断的双腿,血肉糜烂的皮肤,
快活的,灿烂的,
笑着。
“@#%妈——!妈*&&——!”
在破碎颠倒的嘶吼中,曲老三哀嚎出唯一一个他能吐出的字眼。
妈!
你明明看到了一切,你明明知道一切!
为什么?为什么不说出真相?为什么看着他被这个小崽子折磨?!
妈——!
妈——!!!
常姐站在水池边上,用一块陈年的抹布缓缓擦着碗。
她听见了帘子后面的哀嚎声,动作短暂地静止,她的睫毛颤抖了两下,随后,她低下头,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
曲老三看错了。
三年前,五岁且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身高矮小的曲让尘,在数次尝试之后,并没有成功点燃炉子里的火。
好在,
有一个愿意帮助他的人,就站在旁边。
-
九月一日,九岁的闵朝言成为了一名初一学生。
开学的第一天很烦。
因为她是班上最小的学生,老师安排她坐在第一排,一整节课,不仅仅是老师,还有所有同学都在看她这个连跳两级的“小天才”。
下课之后,更是所有人都围到她身边,窃窃私语着什么。
闵朝言讨厌这种注视,她觉得自己被当成了某种用于展示的动物。
她面色阴沉地不断按着圆珠笔的笔头,蓝色的墨水在纸上留下杂乱的线条。
“好了,看什么看?你们还是小孩子吗?这么幼稚!”
一个声音刺破空气,手臂上带着袖章的男孩走了过来。
他个子很高,最少有一米七,在初一学生中,这已经是很有威慑力的体格。
“谁看了,我们就是走过来而已,真烦。”
有学生小声嘟囔着。
但大部分学生似乎还是不敢不听他的话,默默散开了。
闵朝言终于摆脱“稀有动物展示中”的标签,脸色稍微好看了一点,圆珠笔被快速按动的声音逐渐停止。
“抱歉,听说有一个年纪很小的跳级生,大家都很好奇,所以有点太兴奋了。你还好吗?”
男生在闵朝言桌前站着,语气很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