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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安》

65.墨犁烈

龙首原的寒风,在镇魂碑的废墟上空盘旋呜咽,卷起细碎的雪沫和石粉,如同为这座崩塌的象征唱着无声的挽歌。萧宇轩捧着那沉重如山的印符回到残破军寨时,玄微子已用那染血的镇魂碑碎片和焦黑的墨家矩尺,在寨墙背风处垒起了一个简陋的祭坛。几柱粗糙的土香插在冰冷的石缝里,青烟袅袅,尚未升腾多高,便被凛冽的风撕扯得无影无踪。

老道盘膝坐在祭坛前,拂尘横搭膝上,双目微阖,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得几乎被风声吞没。几个面黄肌瘦、裹着破旧毡毯的伤残老兵和孤儿,瑟缩地跪在祭坛周围,眼神空洞地望着那两件奇特的祭品——一块沾着人血的冰冷青石,一截刻着“安”字的焦黑木尺。

萧宇轩没有打扰这无声的祭奠。他将印符郑重地安放在寨中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木案上,金、银、铜三印在昏暗的油灯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那半枚青铜符节更是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心头。他解下腰间那柄割下衣角的礼仪佩剑,轻轻放在符节之旁。冰冷的剑鞘触碰到冰冷的青铜,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清响。

“都督,”陈仲低声禀报,打破了压抑的寂静,“严鞅的人马已全数退出陇西地界,但……督税使行辕留在了河西郡治金城。还有,工营那边……”他欲言又止。

萧宇轩的目光投向军寨外那片被灰雪覆盖的、死气沉沉的焦土:“说。”

“督税使临走前,严令王胥,三日内必须清理完镇魂碑废墟,五日内新碑基座必须重新夯筑完毕!违令者……斩。”陈仲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现在王胥像疯了一样驱赶那些民夫,风雪夜里也不停歇!今日……又抬出来两个冻僵的。”

萧宇轩的指节在木案边缘捏得发白,案上的油灯火苗随之剧烈地跳动了几下。他深吸一口气,那刺鼻的硝烟混杂着尸骸腐朽的气息直冲肺腑,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寒意和怒火。他看向祭坛前闭目诵经的玄微子,又看向案上那枚刻着“河西都督匠造印”的龟钮铜印。

“去工营。”萧宇轩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拿起那枚冰冷的龟钮铜印,揣入怀中,大步向风雪肆虐的门外走去。

寒风如刀,卷起地上的灰雪,抽打在脸上生疼。工营的方向灯火通明,却并非温暖,而是无数火把在风雪中摇曳出的、地狱般的惨淡光芒。刺耳的号子声、监工尖利的呵斥声、皮鞭抽打在皮肉上的爆响、还有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混杂在风雪的呜咽中,构成一首绝望的交响。

镇魂碑巨大的废墟如同一个被剖开的巨兽残骸,横亘在工地上。民夫们分成几拨,一拨在冰冷的泥地里奋力挖掘、清理着崩碎的石块;另一拨则在更远处新选的碑址上,喊着不成调的号子,肩扛手抬,将沉重的条石运向新挖的、同样巨大的基座坑。火把的光线在他们麻木、青紫的脸上跳跃,映出深陷的眼窝和干裂的嘴唇。

监工王胥裹着厚实的皮袄,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堆上,手中皮鞭如同毒蛇的信子,不断抽向动作稍慢的民夫。他身边还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帮闲,手里拎着粗硬的木棍。

“快!快!没吃饭吗?!天亮前这块地方必须清干净!误了严大人的期限,老子扒了你们的皮填坑!”王胥的唾沫星子在火光中飞溅。

一个瘦小的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扛着一块比他身体还宽的碎石,摇摇晃晃地走在湿滑的泥地上。他脚下一滑,碎石脱手砸落,人也重重摔倒在地,溅起一片冰冷的泥浆。

“废物!”王胥眼中凶光一闪,手中的皮鞭带着凄厉的风声,狠狠抽向少年的后背!

“啪!”

皮开肉绽的声音在寒夜中格外刺耳。少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身体蜷缩成一团,在冰冷的泥地里痛苦地抽搐。

“装死?!”王胥狞笑着,上前一步,抬起穿着厚实皮靴的脚,就要朝少年的腰腹踹去!

“住手!”

一声低沉却如同闷雷般的暴喝,骤然在王胥身后炸响!

王胥浑身一僵,抬起的脚悬在半空。他猛地回头,火把摇曳的光线下,萧宇轩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几步之外。风雪卷动着萧宇轩染满泥污的斗篷,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两点燃烧的寒冰,死死地钉在王胥脸上。

一股寒意瞬间从王胥的尾椎骨窜上头顶,比这陇西的寒风更刺骨。他认得这双眼睛,认得这个人!白天在鬼塬边缘,就是这个人,单膝跪在毒泥里,对着严鞅大人割袍断义,喊出那石破天惊的“不受”二字!

“都……都督?”王胥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悬在半空的脚讪讪地收了回来。

萧宇轩没有看他。他的目光越过王胥,落在那蜷缩在泥地中、因剧痛和寒冷而不断抽搐的少年身上。少年背上那道皮鞭抽出的血痕,在火把光下狰狞刺眼。萧宇轩解下自己沾满泥污的斗篷,一言不发,走上前,俯身,将还带着一丝体温的厚重斗篷,轻轻盖在了少年冰冷颤抖的身体上。

少年的抽搐似乎微弱了一些,被冻得发青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混合着泥水,无声地滑落。

萧宇轩直起身,目光扫过周围那些停下劳作、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的民夫。一张张麻木、绝望、布满冻疮的脸。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那座巨大的、如同吞噬生命怪兽般的镇魂碑废墟和新开挖的基座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此碑,停建。”

死寂。

比风雪更冷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整个工地。只有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和远处寒风的呜咽。

王胥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起来,惊愕、恐惧、难以置信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为一股扭曲的暴怒:“停建?萧都督!你……你敢违抗严鞅大人的钧令?!此乃陛下……”

“此乃河西!”萧宇轩猛地打断他,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斩断了王胥色厉内荏的叫嚣。他踏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逼视着王胥那双因惊怒而充血的眼睛,“此地,匠造诸事,归我节制!我说停,就停!”

他从怀中掏出那枚龟钮铜印,冰冷的印身在火光下泛着沉沉的铜光。他将印托在掌心,目光如炬,扫视全场:“自今日起,工营所有民夫,编入‘安稷营’!职责变更——停造虚妄之碑,专事兴修水利,开垦冻土,修复农具!违令者……”萧宇轩的目光最后落在王胥那张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上,一字一顿,“军法从事!”

“哗——!”短暂的死寂后,工地上爆发出压抑的骚动。民夫们面面相觑,麻木的眼神中第一次燃起了微弱却真实的、名为希望的火苗。兴修水利?开垦土地?修复农具?这些词,对他们这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人来说,遥远得如同天方夜谭!但此刻,从这个刚刚割袍拒苛税、又用斗篷盖住伤者的都督口中说出,却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力量!

“你……你疯了!”王胥指着萧宇轩,手指因激动而剧烈颤抖,“严大人不会放过你的!朝廷不会放过你的!你这是造反!是……”

“王胥。”萧宇轩的声音冷得像冰,“你,还有你的监工队,即刻起,解除职司。愿意留下的,入安稷营,与民同工同食。不愿留下的,滚出河西。”

“你……!”王胥气得浑身发抖,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环顾四周,那些平日里对他唯唯诺诺的帮闲和监工,此刻在萧宇轩那冰冷的目光和周围民夫渐渐汇聚起来的、带着某种压迫感的视线下,竟都畏缩地低下了头,不敢与他对视。

“好!好!好一个河西都督!萧宇轩,你给我等着!”王胥怨毒地剜了萧宇轩一眼,猛地一跺脚,转身对着他那几个心腹吼道:“我们走!”他带着满腔的怨毒和不甘,狼狈地挤出人群,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金城方向的官道风雪之中。

王胥一走,工地上紧绷的气氛骤然一松。民夫们看着萧宇轩,眼神复杂,有感激,有敬畏,更多的是茫然和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分开人群,走到了萧宇轩面前。

来人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葛布短褐,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佝偻,但步伐沉稳。他脸上沟壑纵横,布满了岁月和风霜的痕迹,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清澈,闪烁着专注而锐利的光芒。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细密的伤疤,指缝里还残留着黑色的油泥和金属碎屑。

正是墨家钜子纪翟。他不知何时已来到工地。

纪翟对着萧宇轩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寒暄。他的目光直接投向那片巨大的镇魂碑废墟,眼中没有丝毫对权力更迭的波澜,只有对眼前“材料”的审视和估量。

“都督。”纪翟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感,穿透了风雪的呜咽,“这些石头,质地尚可,弃之可惜。镇魂碑无用,但可为引水之渠、护田之堰的基石。”他的手指向远处隐约可见的、被冻得硬邦邦的荒芜田垄,“开春若无水,地还是死地。”

萧宇轩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他明白纪翟的意思。这堆积如山的青石,是严鞅用来粉饰太平、镇压亡魂的工具,但在墨家眼中,它可以是撬动生机的杠杆!他重重点头:“有劳纪翟先生调度!安稷营,听先生号令!”

纪翟没有客套。他转身,面对那些依旧茫然站立的民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会抡锤凿石的,站左列。会拉锯伐木的,站右列。会看水脉地势的,站前列。余者,跟我来!”

没有鞭子,没有呵斥,只有清晰的分工指令。民夫们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被注入了一丝生气,开始依言挪动脚步,互相推搡着,试探着站队。秩序,在混乱中悄然萌芽。

纪翟的目光扫过那些巨大的条石和被清理出来的碎石堆,眉头微蹙。他走到一块半人高的条石旁,粗糙的手指在冰冷的石面上划过,感受着纹理和密度。然后,他蹲下身,在脚下的冻土上,用一根捡来的炭条,飞快地勾勒出几条简洁的线条和几个奇特的符号。

“陈仲!”纪翟头也不抬地喊道。

“在!”陈仲立刻上前。

“挑十个力气最大的,带上粗铁楔、大锤、撬棍,跟我走。”纪翟站起身,指向新选址那个巨大的、已经挖了数尺深的碑座基坑,“坑底东侧,离坑壁三尺,往下打楔!听我号令落锤!”

陈仲虽不明所以,但毫不迟疑,立刻点齐人手,带上工具,跟着纪翟跳进了冰冷的基坑。纪翟在坑底东侧一处冻得异常坚硬的地方停下脚步,用手指敲了敲地面,又用炭条画了个十字标记。

“此处,下楔!第一组,落锤!”纪翟的声音简洁有力。

粗大的铁楔被两个壮汉用尽全力砸入冻土标记处。接着,沉重的铁锤带着风声,重重砸在楔尾!

“咚!”沉闷的巨响在坑底回荡,震得人脚底发麻。冻土坚硬如铁,楔子只进去寸许。

“继续!落锤!”纪翟目光专注,紧盯着楔子和周围的土层。

“咚!咚!咚!”一下,又一下。沉重的锤击声在风雪夜里显得格外震撼。民夫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纷纷围拢到基坑边缘,惊疑不定地看着坑底。

十几下重锤之后,铁楔已深入冻土近半尺。纪翟蹲下身,耳朵几乎贴在地面上,仔细倾听着。片刻,他眼中精光一闪:“停!换第二组楔!此处,偏北一尺,下!”

另一根铁楔被砸入指定的位置。又是十几下重锤。

“第三组!此处,偏南一尺半,下!”纪翟的指令毫不停顿。

当第三根铁楔也被深深砸入冻土后,纪翟站起身,后退几步,对围在坑边看热闹的民夫们沉声道:“所有人,退后十步!”

民夫们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后退。

纪翟的目光看向坑底那三根呈品字形排列、深深嵌入冻土的铁楔。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感受着大地的脉动。然后,他猛地抬起手臂,对着手持撬棍、守在楔子旁的陈仲等人,做了一个果断下劈的手势:“撬——!”

陈仲和另外两个壮汉早已憋足了劲,得到号令,三人同时暴喝一声,将手中粗硬的撬棍狠狠插入三根铁楔尾部的预留孔中,全身的力气猛地向上一撬!杠杆的力量瞬间被放大!

“嘎嘣——!!!”

一声令人牙酸的、仿佛岩石内部被强行撕裂的巨响,猛然从基坑底部炸开!这声音比之前的锤击更加沉闷、更加巨大,仿佛沉睡在地底的巨兽被惊醒,发出痛苦的咆哮!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以那三根铁楔为中心,基坑底部那坚硬如铁的冻土层表面,骤然出现了一道道蛛网般迅速蔓延的裂缝!裂缝飞速扩大、加深、交错!如同冰面被重击!

“轰隆——!!!”

震耳欲聋的坍塌声如同惊雷炸响!

整个新开挖的巨大碑座基坑底部,方圆丈余的坚硬冻土层,在纪翟精确计算的杠杆撬动和冻土本身的应力作用下,轰然塌陷!大块大块的冻土如同破碎的冰块,混杂着碎石,猛地向下垮塌下去,瞬间在基坑底部形成了一个更大的、不规则的深坑!烟尘混合着雪沫冲天而起!

“地……地陷了!”“老天爷啊!”坑边的民夫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吓得魂飞魄散,惊呼着连连后退,脸上写满了恐惧。

烟尘缓缓散去。纪翟站在塌陷边缘,灰白的须发和衣襟上落满了尘土,但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却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指着塌陷后裸露出的、更加松软的深层泥土,对惊魂未定的陈仲等人道:“此地方可深挖,做蓄水塘基。明日,以此为中心,向外开凿引水暗渠。”他又指向旁边塌陷下来堆积的冻土块,“这些冻土,敲碎摊平,可做渠壁。省去凿石之劳。”

陈仲看着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匠人,又看看那个被巧妙“制造”出来的巨大塌陷,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眼中充满了震撼。这哪里是地陷?这分明是化腐朽为神奇的点金术!用最省力的方法,获取了最需要的结果!

“先生真乃神技!”陈仲由衷地抱拳,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激动。

纪翟摆摆手,毫不在意,目光又投向远处堆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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