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不怕
蒋序之“喂”了半晌后没人应话,挂断又重新打来,却无人接听了。
因为在电话切断的几秒钟内,明翡大半张脸紧埋在他手里,发出断续的“唔唔唔”挣扎声,手上震动已经无暇顾及。
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靠得如此之近,她发间清幽的玉兰冷香勾住嗅觉,掌下触感柔软微凉,极衬这阵香。
似故意逗弄她,钟聿行纹丝不动,等到明翡终于开始用原本就没被禁锢的手脚表达不满才松开,尔后又滑到手腕上,施力让她身体转过来面对他。
好薄的皮肤,用了不到三分力,两颊便泛起指痕形状的淡红,看得他眼暗了短瞬。
“钟聿行——”明翡还未从惊吓中缓回神,声略急,“你别吓我。”
“前几天问你想不想坐车兜风,你说不想。”钟聿行攥她的那只手不动声色滑到她身后,截断退路,“转眼在这看到你,谁吓谁?会恶人先告状了?”
他说的明翡还记得。
是那晚通话,她听到他身边有女生,所以聊了几句就挂了,后来他发消息问她,想不想坐车兜风。
她说不想。
文字没办法传达她当时有多赌气,可情绪过去便过去了,明翡不想回头解释,应了句:“我不知道你指这个。”
“现在知道了。所以是不想兜风,还是不想和我?”
他问得明翡有刹那的错觉,好像这段关系只她想不想,便可决定什么。
事实上什么也决定不了。
明翡往后想退,腰贴上他的手,钟聿行略微往自己方向使力,她立刻像被弹回去一样,撞到他身上。
这下,手臂收紧,空间更少,少得她寸步不能动,鼻尖唯有抵在他衬衫最上面的一颗贝母扣上,才能偷来些呼吸的机会。明翡脑袋有点混沌发胀,可能来自某道温厚的香气逐渐侵占鼻端,微辛,略带烟熏感,让人想到暴雨过后的大地,沉静、深厚、包罗万象。
那是他身上的香吗?
明翡一想到她和他距离近到能嗅到他身上的香,就天旋地转。
“说话。”
钟聿行拍了拍怀里这个小哑巴的后腰。
力度轻到如羽毛拂过,明翡强忍住颤栗,低声讲道:“我今晚来是有事。”
“什么事?”
“……”
明翡思想做了好一番挣扎,字句才艰难挤到唇边,“那天——”
“过来。”
被突然揽着快走的明翡,如同坐上了云霄飞车,混混沌沌到了车前,才听见山下有快速逼近的油门声,车灯照过来时,她已经被钟聿行塞进车里了。
跑车座椅和普通汽车的完全不一样,她被两侧侧翼“抱住”了,像陷进了车里,膝盖放得比臀部稍高,以至于她刚坐进来,还错愕得不知道腿该怎么放,调整了好一会。
幸好钟聿行没上来,看见她窘相。
她趴在车沿,窗玻璃上有层和墨镜相似的深色,阻断了外界视线,所以她能很安心地注视他和朋友在一起的画面,可瞧着瞧着,她越有种“偷”来的错觉。
停下三台车,似乎刚爬过一圈山道又绕了回来,车上不止有男人,还有从副驾上下来的女人们,衣着性感,身材招人,其中一位还穿了类似泳装的连身衣,上面贴满亮闪闪的钻片,背面露出半个臀部,圆润又挺翘,热辣得见者心痒痒。
那些公子少爷,都能将女伴带在身边,光明正大。
那她呢?
可明翡想到,自己今晚也不是作为他女伴来的,兴许他还有别的女伴,不过因为她的出现,破坏了他和旁人温存的夜,这也是她“偷”来的时间。
等了会,舌根莫名发苦,她咂咂舌,像是涌生的涩意太多,心脏装不住,漫上口腔。
又过了几分钟,其中一个男人急匆匆地过来,想开明翡这侧车门,吓了她一大跳。
钟聿行拦住了。
明翡身体一缩再缩,想把自己藏起来,实际上在仅有两座的车内又无处可躲,因而姿势略显可笑。
确认没暴露危险后,她分心去听他们讲话的内容,但隔音太好,字字模糊得剩半个音节,要靠猜测。
“这是Lykan!四哥,求你让我坐一坐吧,以后你让我当牛做马,上刀山下火海都可以!我命都给你!”
戴西廷是个车迷,知道钟聿行今晚会让Lykan过来后,已经提前转了两圈热身,就想以最好状态感受这台限量超跑。
来前,他的四哥也说可以考虑,但不知怎的又临时换了说法,口风坚定得他恨不得从山上跳下来证明他有多失望。
但钟聿行拒绝向来不需要讲道理,只一句“你来晚了”,给他打发了回去。
男人走前,又来了一个女生,扎着单侧麻花辫,穿黑白无袖连身短裙,颈间绑了个小巧的蝴蝶结,可爱得紧,但动作却不是,又拖又拽地给人带回车边,还叉着腰对准男人额头狂点,一副野蛮女友的派头。
“看什么呢?”
明翡无端入了神,连钟聿行上车也没发觉。
她说:“没什么。”
“刚刚那男的叫戴西廷,旁边是他女朋友,上次撞你的女生。”
“什么?!”
明翡大惊。
如果按因果来算,她如今在这的果,全部都是当日女生不小心撞到她种下的因,她恨不得现在就下车要她承担责任。
“她叫梁因水。”
深埋的记忆突然被什么照亮,一闪而过,明翡抓不住这个念头,唯有凭心去问:“为什么你知道是她撞到了我?”
问完,光又亮了。
她分明是听见梁因水三个字,以一道兴许相似,兴许的确出自同一个人的声音,脱离不同的时空,在此刻此地突然的重合,才引来了这道光。
钟聿行没有回答,侧目用余光注视她,深沉静寂,一如无人的山涧。
而他则在沉默中,猛地踩下油门。
一股强烈的推背感陡然袭来,拉扯得明翡的灵魂脱离了身体片刻,转过一个急弯后,她才将将看清前路,和旁边连成一道影正在快速倒退的山体与植物。
她吓到,大口呼吸,耳畔传来不为所动的一句:“开窗吗?”
钟聿行能帮她开,但没有,而是等她习惯这个速度后,再去感受山风急速的凛冽。
明翡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玻璃刚降下食指大的缝隙,狂风比预想的来得更凶,用撕裂的狠劲灌进座舱,争先恐后打在脸上。他见她开始眯起眼感受,干脆将窗全落了下来。
一瞬间,风化作海水,携着庞大的重量,贯穿身心。
又像从万米高空上背着降落伞跳下来,她眼睛、鼻子、口腔全部被风强行洗涤了一通,难以保持好看的表情。
明翡忍不住用手挡了挡脸,钟聿行又问她:“怕不怕?”
很奇怪,哪怕狂风大作,他的声音听上去,仍静得如一汪无风无浪的深湖,没有什么能搅动他的心。
她用力摇头,说:“不怕。”
“听不清。”他提了声量。
“不怕!”
“大点声,翡翡,让我听见。”
只有他和山风能听见。
眼睛好像被风揉出了泪花,明翡看了他一眼,转头去扒住车沿,头和脖子都伸出了车窗,头发乱得像一面海上的黑旗帜,耳朵被刮得嗡嗡响。
她对着黑黢黢的群山,放声大喊:“不——怕——!”
这些天郁结的情绪,随着这声完全放空。公交上不切实的感受变得真实,她竟真将尘俗琐事撒在了大地上,如今的她只是一片树叶,被卷着吹向高空。
明翡甚至尝试伸手,去碰山壁上自由横生的叶丛。
钟聿行看见,一把给她拽了回来,“很危险。”
下一秒,车过急弯,如果没收回手,可能要撞上某块凸出的岩石,少则擦伤。但明翡不管了,她放松地陷在座椅里,让两侧包裹的侧翼稳稳托住她的左右摇晃。
“翡翡。”
不知多久,她听见这声时,车速减缓,一路如虎啸的声浪在耳边慢慢退走。
钟聿行比所有人都更快地开上了山顶,停在了能一览京市夜景的边缘地带。
他叫她,明翡看过去,绸缎般的黑发被刚刚放肆的狂风吹得乱了些许,露出了轮廓和一整张莹白的脸。她今天化了很淡的妆,只有唇上如同被吻过的红色的水亮痕迹露出打扮过的踪迹。
钟聿行也在看她,而明翡则对着他眨了眨眼,眼眸雪亮莹润得像远方的璀璨夜景凝结的两颗夜明珠。
明翡不知道他此刻心里在想什么,如果知道,大抵能懂自己眨一眨眼这个动作,到底有多无法无天。
因为下一秒,他身体越过中线,同时动作的还有手,插入了她白颈与座椅间的缝隙,再用力掌住,收紧,往自己身边稍带了带。
这一带,明翡鼻尖与他的在咫尺间擦过,山顶凉风习习,吹不灭呼吸骤热。
“怕不怕?”他又问她,反复的。
明翡不敢再像刚刚那般放肆,无声,在他手中轻摇了摇头,磨蹭到他掌骨和指腹,颤栗如电,从颈后麻软了肩与背。
“为什么不怕?”
男人的气息总是格外灼热,循着一个个意味深长的音节,扑到面上又很快消失,不可捉摸。
明翡认真地思考起这个问题,她为什么不怕?
第一次坐跑车,就是这么离经叛道的山路,这么疯狂的超速。这时她才后知后觉感到腿肚有点发紧,刚刚原来一直在绷着狠劲。
可她为什么不怕?
“因为……”
说不清谁看进了谁的眼里,女生音调轻得如一片盛夏的雪,落到掌心不到一秒钟就会融化消失。
可庆幸,他们距离足够接近。
而此刻是春天。
“是你。”
她给了回答。
下一秒,明翡陷入的不再是座椅,而是在近在咫尺的范围内逗留了许久的阴霾,终归失了态,抹平最后一段微末的距离。
她双唇上弥漫着温烫的热意,是真切的,是字字句句间的不可捉摸,不再逃避,选择印在她唇上。
轻柔得像她拿口红点亮唇色,而此时,亮的是她灰色的世界,重叠的阴云之上,有颗心脏怦怦直跳,散发出少女动心的粉色光芒,照亮了所有。
分秒在安静的轻吻中流逝,随后送来身后的跑车声浪,明翡听见了,可窗还开着,她不能光明正大,于是手抵住他胸膛,想推开,被他反捉住,颈后大手再度扣紧,收走了她所有挣扎的空间。
她在放纵,与理智的警告中反复,折磨得将近窒息,分不清是被夺走了,还是让渡了。
直至人声出现,钟聿行才放开,但没有松开对她的桎梏。
车窗缓慢升起,他深垂眼睫,蕴着惊心的情绪,却仍旧平静得如一面湖水,让人看不清真情假意。
可此刻的明翡无条件沉迷,他那定然伪饰过的真心。
因为他说:
“翡翡,只要有我,你什么都不用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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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聿行没下车和任何人寒暄,又将车开走了,不过这次控制住了速度,到半道时,驶入了一条分岔路,绕得稍远下了山。
明翡缓缓道来原委,他一直没打断,哪怕她说得稍显混乱。
混乱的原因是,她没完全弄懂里头的弯弯绕绕,只是蒋序之让她来,她就来了。
“你有什么把柄在这位蒋总手上?”
明翡心头一惊,想蒙混过这个话题,“没有啊。”
“没有的话,你不会来。”钟聿行笃定。
还是源自那眼留下的印象。
不到迫不得已,明翡不可能来向章肃低头,而蒋序之这种高不成低不就的资本家,又最是会逼得人迫不得已为自己卖命。
“你现在说,我可以一并给你解决。等后面处理不了再讲,我始终还是要帮你的,翡翡。”
“你帮我跟你朋友说,如果合适,那就和君珩正常合作,不要因为那天的事情难为君珩……可以吗?”
“那不是我朋友。”钟聿行纠正她。
明翡将出口的话顿住,她想到在徐靳山面馆吃面那夜,她不小心问了不应该问的事情,差点弄糟了气氛,所以那句“为什么”,也理所应当地咽回去了。
“想问什么?”
偏生钟聿行最会洞悉人。
明翡随便找了个重要又不太重要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是梁因水撞了我?”
“如果我说,梁因水是我朋友的女朋友,她撞了人,我知道很正常,你信吗?”
“是人撞了人,又不是车撞了人。”
他讲得像车撞了人般,按照梁因水的性子,大闹永和,撞了人头也不回,对着钟聿行的朋友颐气指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