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暗阁
宋寒枝两岁就被送出御都。
外界传闻她先天不足,体弱多病,故而养在明州祖宅,自小深居简出。
实际上,刚出御都不远,护送她的车队就被山匪劫了。对此,宋家未有过问。而她辗转流离,直到九岁被卫老头所救,才得以拜入砚山。
她第一次听到“宋明”这个名字,是从嵇甜口中——他下山大半年,回山后抱着她好一通蹭脸摸头,大骂宋明不是东西,不许她认祖归宗。
谁曾想,如今却也是因着嵇甜,她不得不厚着脸皮来“认祖归宗”了。
“难怪你避我跟避瘟神一样。”宋寒枝了然浅笑,温声道:“起来吧。”
宋明愤然甩袖,起身在塌上落座。他阴着脸默了半晌,自己倒了杯热茶,稍啜两口,将青白釉杯搁回盏中,再抬眼时俨然又是平日里喜怒不言于色的当朝宰相。
“你是如何发现的?”
砚山与御都千里之遥,可宋寒枝来信说要回府时,言语间好似已然笃定他无法拒绝。
“猜的。”宋寒枝不客气地取了宣纸压实,就着旁边研好的磨提笔在上面写字。
“我师父砚山山主的名头,宋相可曾听过?”
宋明诧然,盯着她细细打量起来。
他虽不是习武之人,但若说不知砚山山主,未免太过孤陋寡闻。
在越千洲横空出世前的三十年里,砚山山主一直被视为武道之巅。
但此人的传奇之处远不止武道一途。传闻砚山山主博通百家,谙熟百兵。外家硬功,内家心法,巫蛊医道,金工锻铸,无一不精,是世外仙人般的存在。
怎的是她师父?
“我受巫蛊禁术,于腹中孕年余才出生,以至娘亲血崩而亡。此事于你而言讳莫如深,却很难瞒过我师父的眼睛。而你对我的态度又颇为微妙:想我死,又不敢杀……”
她言语平淡,但落在宋明耳中,字字都如惊雷,几乎要站起身来。
“不必惊慌。你非我生父,算不得遗弃我,我对你并无怨憎。”宋寒枝停笔,拿了纸坐到他对面,“此来也不为那些前尘旧事。”
宋明沉声问:“那你所为何事?”
宋寒枝将宣纸在茶床上铺开,纸上行笔乖戾地用虞文写着个名字:嵇甜。
她指尖轻点,正色道:“此人如今身陷暗阁大狱。夜枭卫羁押他已一月有余,未得确凿罪证却久悬不定,劳请宋相催趣一二。”
“荒唐!夜枭卫属陛下直辖,不受他司节制……”他说到一半,忽然闭眼深吸了口气,不受控制地话头一转,咬牙道:“此人所犯何事?被何人羁押?”
宋寒枝失笑,“他本意是想从越千洲身上抢夺一物,不巧二人交战时,夜枭卫押送的人犯断了气。”
人犯身份敏感,又事涉北境之战,乃重中之重,越千洲自是饶他不得。
宋明道:“绝无可能。落在旁人手里尚有转圜的余地,可他犯在越千洲手上,便只能算他倒霉。那厮素来嚣张跋扈,不近人情,发起疯来谁的脸面也不好使。”
越千洲此人名声在外,宋寒枝也略有耳闻,沉吟片刻,缓缓道:“还请宋相尽力为之。”
她也没指望这样就能救人出来,只是北境之事涉及外戚,东宫亦卷入其中。这般紧要关头,越千洲未必愿意与宋明再生龃龉,多少能撬开道口子。
宋明摇头叹了口气,“罢了。夜枭卫总宪吴极,算是个油滑人物,我会让人提点他一二。”
……
风刮了一夜,在清晨落起小雨。
李央熬了个通宵,在对面吃完插肉面,咬着韭饼睡眼迷蒙地走到暗阁高墙下。正要跳墙回去,却见一辆厚棚顶马车缓缓驶来,停在暗阁门口。
那马车虽然低调,挂的却是宋公府上的牌子。
车里跳出个清秀婢女,随即牵出个弱柳扶风的美人儿。
门前数名夜枭卫按刀而立,目不斜视。
灵双清了清嗓子,壮着胆子道:“我家小姐乃宋公府上千金,求见越大人,烦请通禀一声。”
当先两人扫了宋寒枝一眼,冷淡道:“大统领只受传见,不接请见。”
宋寒枝帕子压着嘴角好一阵咳,许久才抬起头来,虚声道:“劳请通禀越大人,砚山山主求见。”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皆是忍不住看她。
昨夜大风,她屋里的窗户关不严实,冻了一夜。今日气色更糟,脸色惨白,唇色浅淡,咳起来活似个痨病鬼。
就这样的人,一张口就是“砚山山主”。
两名夜枭卫对视一眼,腰间佩刀铮然出鞘半寸,凶神恶煞地呵斥道:“快走!”
宋寒枝往后稍了半步,正要说话,旁边忽地响起一声清笑。
“你是砚山山主?”
她转头看,只见得有人过来,却看不清脸,从声音分辨出是个少年。
“砚山山主不是个年逾百岁的老怪物吗?”少年嘀咕着咬了口韭饼,嚼着嚼着忽地愣住了,一个激灵又看向宋寒枝。
他眼睛很快亮起来,胡乱咽下嘴里的饼,激动地指向她道:“你你你……难道传说是真的?你真的会返老还童之术!”
宋寒枝只觉得眼前飘了阵风,那少年已经近前,围着她上下打量。
她这才看清是个清秀少年,十三四岁模样,稚气未脱,笑起来,圆鼓鼓的脸上陷下去一块梨涡。
门口的夜枭卫皆是一脸无奈,“少丞……这就是个姑娘。”
“是啊!他返老还童不说,还变成女人了!”
他“哇”了声,嘴巴嘟成个圆,手虚抬在胸前,瞧着似乎很想上去摸摸真假。
众人:“……”
怕他真干出蠢事,两名夜枭卫忙是将他拖走,压低声音道:“少丞,这可是宋公府上千金。”
“可她也说是砚山山主啊。”李央挠头,小声琢磨着:“那返老还童也不成啊,得是重新投胎了吧?”
两人满脸黑线,左侧那人堆笑问他:“少丞可用过早膳了?”
“用过了。哦,对了……”李央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搂着两人肩膀郑重道:“今天老高家有澄沙团子,只做了一小锅,想吃快些去,去晚了就没了。”
“是是是,这就去。”他们将人哄进门,正要松口气,少年却忽地转过身看向宋寒枝,同她招手道:“进来呀。”
宋寒枝:“?”
李央歪头,“你不是要见主子吗?走哇,反正他也没睡着。”
众人:“……”
暗阁是夜枭卫衙署,内部装潢精巧,陈设却十分简单,没有多余的摆设。宋寒枝跟着李央连穿几道回廊。路过的人都对他微笑颔首,唤一声“少丞”,料想身份不低。
宋寒枝偏头,瞧见他怀里还鼓囊囊塞着东西,露出油纸一角,不禁失笑,随口道:“承蒙少丞信任,否则今日怕是要费些功夫才能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