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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钱的星星Staring Deeply into Yield》

17. Spica

深秋的上海,寒意渐浓。

恒景东方的顶层办公室里,却温暖如春。落地窗外,黄浦江的水面,在清晨的薄雾中,像一块灰色的、冰冷的铁。

公司餐厅里,梁景轩难得地出现了。他穿着一件柔软的灰色羊绒衫,正亲自将一片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和一份火候完美的太阳蛋,摆在殷灿言的面前。

他会记得她在深夜工作时,为她备好一杯温度刚好的热牛奶;他会在她因为某个数据模型而烦躁时,不动声色地,为她播放她最喜欢的巴赫;他甚至……开始看那些他曾经嗤之以鼻的、关于随机过程和非线性动力系统的书籍。

「尝尝。」他将一杯手冲的蓝山咖啡,推到她面前,「我试了三次,水温92度,研磨度3.5,闷蒸30秒。看看这个参数,是不是你的最优解。」

殷灿言切着盘中的鸡蛋,没有抬头。

「梁总。」她开口,声音平静,「欧洲银行那边的催款函,昨天又发过来了。如果你今天不能给他们一份让他们满意的背书报告,我们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会变成沉没成本。」

梁景轩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这时,他接到了景佩仪的一个电话。

「景轩。」电话那头,景佩仪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优雅,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命令,「今晚带上殷小姐回老宅吃饭吧。上次的并购案,咱们还没好好单独谢谢她。」

当晚,梁家老宅的客厅里,气氛诡异。

梁业恒在外应酬,来的都是景佩仪手帕交里的核心成员,一群在上海滩真正的名利场里,浸淫了几十年的「老钱」贵妇。

她们围着殷灿言,问着各种看似关心、实则充满了「尽职调查」意味的问题。

茶过三巡,一位穿着最新款香奈儿斜纹软呢套装的徐太太,用银签,慢条斯理地、挑起一小瓣剥好的橘子,放入口中。

然后,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无关紧要的趣闻一样,用纸巾轻轻沾了沾嘴角,对着景佩仪,轻笑道:「哦哟,佩仪姐,侬还记不记得啦?交关年数了,阿拉一道去美国看小囡,我帮侬讲起过的,普林斯顿那个跟王院士做研究的清爽小伙子?」

她顿了顿,拿起手边的茶盏,仿佛在给景佩仪思考的时间。

「我前两日看新闻,伊现在回国发展,了不得了,年纪轻轻就是国家项目的首席科学家。我啊,就帮阿拉屋里厢丫头提了一句,问伊认不认得,想帮伊拉牵个线呀。」

她说到这里,故意露出了一个「自家囡囡勿懂事」的、又好气又好笑的无奈表情,目光,却不经意地,扫过了在场唯一的外人——殷灿言。

「结果被伊狠狠白了一眼,讲我拎勿清。伊讲,普林斯顿伊拉那个华人圈子里,哪一个不晓得啦?」

徐太太的声音,在此刻,压得更低,更私密,像是在分享一个只有在座几位「自己人」才能听的顶级秘密。

「——伊拉这位乔神呀,从老早底在北大的辰光,身边就一直有一个小女朋友的呀。两个人好得来,像一个人一样。也是学物理的,后来好像转特为去做精算了……毕业辰光,两个人还一道,跑去拉斯维加斯……」

她没有把那个最关键的词说出来,只是用一种「你懂的」眼神,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景佩仪,然后,用一句更轻描淡写的话,收了尾。

「……侬晓得的,年轻人嘛,总归是有些浪漫想法的呀。」

梁景轩端着茶杯的手,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他抬起头,眼神里露出了明显的困惑。

景佩仪优雅地笑了笑,没有立刻接话。她只是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然后,才像是在确认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一样,将目光,温和地、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殷灿言的身上。

「哦?徐太你说的是……就是我们灿言吧?」她的语气,亲昵得仿佛在介绍自家的晚辈,「我记得,灿言你和乔博士,确实是大学同学,对吗?」

「是的,景伯母。」殷灿言微笑着点头,回答得滴水不漏。

「哎呀,我就说嘛!」徐太太立刻拍了一下手,脸上的八卦热情显得恰到好处,「阿拉屋里厢丫头,当年哦,崇拜伊拉两个人,崇拜得来不得了!伊讲,整个普林斯顿华人圈子,哪一个不晓得啦?伊拉两个人,就是阿拉讲的呀——金童玉女,天生一对的呀。」

她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用一种更私密的、仿佛在分享姐妹悄悄话的语气,对殷灿言说:「我记得哦,阿拉丫头还偷偷帮我讲过一嘴,讲侬毕业旅行的辰光,还帮伊一道,跑去拉斯维加斯……到小白教堂里厢,闹着玩似的,办了个……小仪式?」

梁景轩端着茶杯的手,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他抬起头,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困惑。

而景佩仪,则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用一种最体贴、最善解人意的姿态,主动为殷灿言「解围」。

「年轻人嘛,还是在拉斯维加斯那种地方。」她笑着,对徐太太摆了摆手,「喝多了,一时冲动,许个诺言、办个手续,也是常有的事。当不得真的。」

然后,她转过头,用一种更温和、更像是「长辈关怀」的目光,看着殷灿言,仿佛在给她递台阶:「不过说起来,灿言,我记得,美国内华达州的法律,这种教堂婚书,如果没有后续去法院进行正式的公证和登记,在法律上,好像……是没什么效力的,对吧?」

「哗啦——」

梁景轩手中的骨瓷茶杯,终究还是没拿稳。滚烫的茶水,泼了他一手。

全场的谈话,瞬间,都停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了他的身上,以及……他身旁那个,从始至终都面带微笑、仿佛在听别人故事的殷灿言身上。

「哎呀,景轩,怎么这么不小心!」景佩仪立刻拿出丝帕,关切地走过来。

她一边为儿子擦拭着手背上的水渍,一边用一种看似责备、实则意有所指的语气,对徐太太说:「你也是,陈年八卦了,还拿出来说……」

晚宴在一片暗流涌动的和谐气氛中结束。

宾客们陆续散去。梁景轩站在老宅门廊的阴影下,看着殷灿言,礼节性地,与自己的母亲和那群贵妇们一一告别。她的脸上,依然挂着那副无懈可击的微笑。

「我让司机送你。」他走上前,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

「不用了。」殷灿言甚至没有看他。她只是低着头,从手机App上叫了一辆专车,「南京西路离这里不远。」

她说完,对着远处缓缓驶来的一辆黑色轿车,抬了抬手。

然后,她才转过头,对着梁景轩,露出了一个礼貌的、但比深秋的夜风还要疏离的微笑:「梁总,回见。」

她说完,便转身,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没有一丝犹豫。

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汇入了夜色之中。

梁景轩一个人,站在那座充满了「规矩」与「羞辱」的老宅门口。

他回到自己的宾利里,却没有立刻发动。他只是坐在黑暗中,将身体重重地,摔进了冰冷的皮质座椅里。

车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路灯昏黄的光,勾勒出他僵硬的侧脸。

一些画面,像无数块拼图的碎片,在他脑中疯狂地旋转、碰撞。

论坛上,她对乔珩说的那句他听不懂的那句「贺施万」;乔珩口袋里那支本该属于她的、被精心修复过的万宝龙星际行者;那群老头子脸上,那种「圈内人」才懂的、心照不宣的微笑;乔珩,拉起她的手,在她的无名指根部,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却又无比郑重的吻……

而最后,所有的碎片,都被两个刚刚听到的词,像一道闪电,瞬间击穿、串联了起来——

「拉斯维加斯……」

「结婚……」

那个吻,根本不是在亲吻「手背」。

那个吻,是隔着空气,在亲吻一个……曾经戴在那里,不,本该戴在那里的……戒指!

是德语。

「贺施万」应该是德语。

——乔珩回国前在德国马普天文所工作,万宝龙是德国钢笔。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回了另一个同样阳光刺眼的、费城的午后。

那是大三,宾大设计学院的一间阶梯教室里。

他记得,他当时,正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

他正低着头,在他的笔记本电脑上,飞快地,为沃顿的一个投资竞赛,完善着一份关于「杠杆收购」的PPT。

他记得,坐在他旁边的,是还在读研、尚未成为自己表姐夫的许亭筠。

他还记得,那天,许亭筠的身边,还坐着一个已经开始在IAS做访学、偶尔会到宾大课程的、传说中的「学长」。

一个他想不起名字,只记得气质温和、却又带着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通透感的男人。

他记得,年迈的德裔教授,正唾沫横飞地,讲解着PeterLatz的《ROSTROT》。

而那位学长和许亭筠,则在低声地,用他听不懂的德语,交流着什么。

他记得,当教授宣布,下学期会亲自开一门「德语原典研讨课」时,许亭筠兴奋地用手肘碰了碰他,问他要不要一起。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连头都没抬。

他只是轻蔑地、笑了一声,然后,将自己刚刚完成的、那页关于「如何通过资产剥离,在三年内实现35%收益」的PPT,像展示战利品一样,展示给了他们看。

「Dude!」他当时说,语气里,充满了对「老古董」的不屑,和对「华尔街」的无限向往,「你们觉得,高盛的面试官,会在乎我能不能用德语,读懂一本关于『如何在废铁上种草』的书吗?」

他记得,许亭筠当时,看着他,脸上那种混合着「惋惜」与「了然」的、淡淡的微笑。

而那位学长,则只是推了推眼镜,看了一眼他的PPT,然后,说了一句他当时觉得「故弄玄虚」,此刻却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中轰鸣的话。

「学弟。」那位学长当时说,语气平静,像在给一个入门级的案例做点评,「你这个模型,很漂亮。但你似乎,从一开始,就搞错了我们这个行业的本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费城的天际线,那眼神,不像在看建筑,像是在看一张巨大的、充满了资本流动的资产负债表。

「整个基建行业,是以经济为核心,结构为根基,施工为主体。」

「而我们学的建筑学,只分到了其中最末端的……关于『功能』、『统筹』和那一点点……聊胜于无的『文化艺术』。」

他收回目光,最后看了一眼梁景轩那页充满了「35%收益」的PPT。

「你用最强大的核心工具,去攻击最薄弱的末端,当然能算出漂亮的收益率。但这,不是真本事。」

他一字一顿地,给出了他的最终「判词」:

「……这只是自、欺、欺、人。」

「不——」

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嘶吼,从他自己的喉咙深处,迸发了出来。

他狠狠一拳,砸在了方向盘上。刺耳的鸣笛声,划破了老宅门前虚假的宁静。

他回到恒景一品的顶层公寓,迎接他的,是更大的、令人窒息的「空」。

这里,没有她。

没有她敲击键盘的声音,没有她身上清冷的香水味,也没有她那个该死的、挂着「小西格马」挂件的公文包。

但这里,又处处都是她。

今天早上,她就是坐在这张餐桌旁,冷静地,用「催款函」和「沉没成本」,戳破了他所有的「温柔攻势」。

马场的露台上,她坐在同款的沙发上,告诉他,「你是考场」。

而现在,这个「考生」,带着他不知道的、属于另一个男人的「婚书」,回到了一个他从未踏足过的「家」。

他拿起手机,点开了她的聊天界面,又猛地关上。

那个在论坛上,说自己「今晚不走,基地有通宵会」的男人……

当时他真的……回基地了吗?

还是……那个男人,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就在她的床上?!

就在南京西路那间他从未踏足过的公寓里,她身上那件在晚宴上对着他得体微笑的黑色礼服,是不是正被另一双手,轻车熟路地,解开?

她那张在辩论场上,说出「价值为零」时,无比犀利、无比冷酷的嘴……此刻,可能就正贴在另一个男人的耳边,用他本该听懂、却听不懂的德语,说着那些只属于他们的、该死的「情话」。

她那颗永远在计算着「风险」与「收益」的大脑,说不定正在另一个男人的引导下,沉溺于一场……没有任何「逻辑」可言的、纯粹的「沉沦」。

他站起身,一把抓起茶几上的水晶烟灰缸,狠狠地,砸向了身后的落地窗!

哗啦——

巨大的钢化玻璃,应声而裂,蛛网般的裂痕,瞬间爬满了整面窗户。窗外陆家嘴的璀璨夜景,在那些裂痕的分割下,变得支离破碎,如同他那颗彻底崩塌的、骄傲的心。

他站在那片破碎的「世界」前,像一头困兽般喘着粗气。

整个公寓,空无一人。

没有人来安抚他。

没有人来「审判」他。

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让他去质问、去发泄的对象。

他疯了一样,冲向书房。

他打开那台粉色的彭博终端机,双手颤抖着,在键盘上,敲下了那句他只问了一半的、该死的问题:

「Orthogonality=Independence?」

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仿佛想从这句冰冷的公式里,找到那个能将他从这场「嫉妒」地狱中,拯救出来的答案。

殷灿言从梁家老宅出来,直接打车,回了自己南京西路的「安全屋」。

一进门,她就将自己扔进了沙发,连灯都懒得开。黑暗中,只有窗外城市的光污染,勾勒出她疲惫的轮廓。

她闭上眼,脑海里一遍遍地复盘着刚才那场「鸿门宴」。景佩仪的每一个眼神,陈太太的每一句暗示,以及……梁景轩最后那双充满了震惊与羞辱的眼睛。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了。

是一个加密的视频通话请求。来自乔珩。

她按了接听。

屏幕上,他看起来有些疲惫,背景是「搜神计划」那间永远灯火通明的控制室。

「灿言。」他没有寒暄,「我看到了恒景对外公布的碳汇林项目数据。我用目前搜神号的公开遥感数据……做了一个交叉验证。」

他将一份数据对比图,分享了过来。

「他们的数据,至少夸大了30%。这是一个骗局。我知道,那份给欧洲银行的背书报告是你主笔。灿言,不要在这种东西上,签下你的名字。」

殷灿言看着屏幕上那两条分道扬镳的、刺眼的曲线,又看了看乔珩那双充满了「担忧」和「原则」的眼睛。

「乔珩……」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如果这艘船上,还载着几万名员工和他们背后的家庭呢?如果让它现在就沉没,会引发一场更大的风暴呢?」

「这不是你需要考虑的问题!」乔珩的声调,第一次,拔高了,「你的责任,是确保数据的真实性!这是唯一的底线!」

「是吗?」殷灿言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悲哀的弧度,「但有时候,真实,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挂断了通话。

房间里,重新陷入了死寂。

一个半小时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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