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芳芳纺织厂(32)
汽车驶过城市街道。
重平市近几年开启了大规模的新建和改造行动,如今主干道上一排崭新的摩天大楼。
白天,玻璃幕墙折射出刺眼阳光;
夜晚,LED灯光破开黑暗不断闪烁。
没人在乎撞死在玻璃上的飞鸟。
车内,
闵朝言熟练地打开副驾驶储物箱,找出一袋薯片,撕开包装。
包装上的文字她看不懂,大体是某个欧洲国家的小种语言,薯片口味也古怪,蜂蜜黄芥末海鲜味。
薯片被咬碎,发出一声脆响。
不太好吃。
“最近学习辛苦吗?”
倪淮玉坐在驾驶座上,眼神没有移开路面,右手递过来一张湿巾,轻轻擦过她的唇瓣。
“有点。”
闵朝言喂给他一片薯片。
唇瓣与指腹相触,她故意用指甲轻轻滑过那柔软的部分。
“咳——咳咳咳!”
一时间呼吸微滞,本不刺鼻的芥末味被带入气管,倪淮玉忍不住咳嗽起来。
闵朝言坐在副驾驶,眼中笑意明亮纯粹。
仿佛稚童专心观察蚂蚁濒死。
“……又在捉弄我。”
他顺过气来,看了闵朝言一眼,竟是含着笑的。
倪淮玉今年二十五岁,早褪去少年青涩,眉眼温润如玉,肌肤暖白莹润。
与无处不精致,绝艳到有种非人感的曲让尘不同,
分明单拎五官出来,倪淮玉的长相处处都不扎眼惊艳,组合起来却有种极难得的和谐自然,叫人情不自禁便生出亲近感。
或许该感激母亲为他改名,他真成了如玉般的人。
“这次回来,我就不走了。”
倪淮玉说。
三年前,倪淮玉大学毕业,原本已经找好了在本市的工作,却忽然决定要出国留学,动作之迅速如同逃难,半个月时间就从重平到了伦敦。
三年时间,他一次都没有回来,
只有一个又一个礼物包裹越洋到闵朝言手中。
从最新一季的奢侈品,到偶然在海滩上捡到的贝壳,礼物不断,却没有只言片语。
闵朝言给他打过一次电话,
那通电话接通之后,对面只有长久的沉默。
在电话费耗尽之后,昂贵的越洋电话自动挂断。
闵朝言没有再联络过他。
直到上周,倪淮玉再次出现在她家楼下。
一月上旬,重平还在下雪,他大概是在雪里站了很久,头发,肩膀,连睫毛上都落满小雪花。
“小孩,我回来了。”
他看着闵朝言,脸上带着笑。
他对着闵朝言伸出手,
那掌心里是一把橘子软糖。
制作出这个糖的厂家在去年被某家零食巨头收购,这款橘子软糖也随之停产了。
后来那个牌子出了很多新口味,更甜更漂亮,
很少有人会记得十年前,五毛钱就能买一把的旧款糖果。
闵朝言接过糖果,也对着倪淮玉露出笑容。
就好像他没有离开,
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汽车缓缓停在别墅外。
“嗯。”
闵朝言转头看向车窗外驶过的风景,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我回来之后,一直想和你说,当初我为什么突然离开。”
倪淮玉的双手握紧方向盘,语气中带着犹豫。
“这么多年,我一直把你当成家人,虽然没什么资格这么说,但我一直觉得,你就像我的妹妹一样,我……”
他抬头,语气放缓,心跳声却急促地响起,一声一声,如同擂鼓。
忽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被硬生生顶回喉咙里,
不知何处而起的痛苦在喉间蔓延。
闵朝言平静地看着他。
“你现在不了吗?”
她说。
她用那种,带着一点好奇,一点戏谑,和一点期待的目光看着他。
好像时间又回到了十三年前初遇的那天,在一个平凡无聊的午后,他成为闵朝言生活中意外的趣味点缀。
“……”
倪淮玉忽然说不出话。
要说什么呢?
说他的苦痛挣扎,他的执念痴心,他的辗转血泪?
你不是早知道结果吗。
倪淮玉,你不是早该知道吗。
倪淮玉忽然笑了一声,摇头,神色依然是温和的,声音中的艰涩被强行咽下:
“不,现在也是。”
“你一直,都是我最重要的家人。”
他说。
闵朝言分明没错过他眼中闪过的苦楚,却似无所觉一般,点点头:
“那很好呀。”
“嗯,很好。”
倪淮玉也说。
“你先进去吧,天气冷。我停好车就进去。”
他说。
在闵朝言转身后,倪淮玉将车驶入车库,他坐在驾驶位上,右手边是闵朝言吃了一口就嫌弃放下的薯片。
他拿起那片带着牙印的薯片,缓缓放进自己唇间。
辛辣的芥末味在口腔中蔓延,倪淮玉却觉得尝到的,还是当年坐在客厅中央,用手指捻起的,那一点糖粉的味道。
分明是甜的,
尝起来却那么苦。
倪淮玉,你早知道她不在意。
他对自己说。
自白比刀刃更加刺痛入骨。
主人如何在意玩具内心的波涛汹涌呢?
她只是在玩乐而已。
车库的灯光自动熄灭,
他闭上眼,让自己一起隐入黑暗之中。
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内,只有落地窗外的月光落在水晶吊灯上。
闵朝言摸索着,指尖碰到灯光开关。
她没动。
黑暗中有呼吸声传来,被压到尽可能的低,耳语声渐渐起:
“她不会找不到开关吧?”
“不可能啊,就在门口啊。”
“我们要不开灯吧?”
“蹲着我腿都麻了……”
“诶好我挪一下。”
在脚步声响起的瞬间,闵朝言按下开关。
啪,
水晶灯亮起,室内一片明亮耀眼。
沙发边上,正扶着屁股站起来的大男生猛地瞪大眼睛,嗖一声跳了起来。
“啊啊啊——生日快乐!”
他脸上一片绯红,举起手中的大灯牌,把脸遮住。
围着沙发站着的人们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在笑声中,小礼花炸开,漫天彩纸飞扬。
这的确是一场聚会,闵长风和丈夫站在中心,在二人身后,是倪盛鸣,程新,已经长大的程百福和郝升祺。
人数不多,但每个人都在闵朝言的生命中,划下过或轻或重的一笔。
闵朝言的视线扫过一圈,微微一顿。
“隋觉荆呢?”
她问。
相比起考上直博,还需要三年才能毕业的闵朝言,隋觉荆去年从治安官学校毕业,已经正式入职刑事组半年。
他很忙,但总能挤出时间,在每一个闵朝言能看到他的瞬间出现。
今天这个场合他不可能不来。
“小荆有一个紧急任务,他说会晚点到。”
闵长风说。
闵朝言皱眉。
在隋觉荆的世界里,她早已习惯于自己高于所有一切。
“言言,生日快乐。”
闵长风走到女儿身边,将一个盒子放在她手心,笑着说:
“这是妈妈补给你的礼物,希望你喜欢。”
闵长风今年四十一岁,很有成熟领导的气质,但并不高高在上,反而十分亲和,即使不笑,脸上的笑纹依旧深刻。
经过十余年的商场历练,她眼神沉稳许多,但眼底敏锐更甚从前。
因为工作繁忙,她和闵朝言的相处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更多更贵重的礼物。
闵朝言收下盒子,脸上神情是恰到好处的惊喜与感动交杂。
“谢谢妈妈。”
她也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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